三日后,镇口的雾还没散尽,那辆驿车已经停在那里。车辕是白的,不是木头的白,是骨头的白,根根肋骨拼接成架,关节处缠着黑雾,缓缓搏动。我站在门口,外袍搭在肩上,没系带。掌心那道裂痕贴着大腿外侧,安静得不像话。
我知道它在等。
我抬脚上了车。车板没响,像是踩进了肉里。门在身后合上,没有锁声,只有一缕血线从门缝渗出,沿着车壁爬了一圈,消失在顶棚。
车厢内没有座位,只有一块石板嵌在中央,上面刻着“逆脉验引”四个字。我坐下,背脊贴着冰冷的壁面。车动了,不是轮转,是滑,像被大地吞着往前送。
掌心忽然一震。不是疼,是感应。地下的脉动顺着脊椎往上爬,每一次震动都像在扫描,测我体内斗气的流向,测那道裂痕的开合频率。我咬开舌尖,血味在嘴里漫开,意识立刻绷紧。疼是锚,锚住这具身子,不让它被规则抽走。
我闭眼,斗气缓缓流转,却在经过掌心时做了个假动作——表面顺行,实则回卷,在裂痕周围形成一个微弱的逆环。像是低头,像是服从,其实是在藏。
车行三日,我没睁眼。每一次地脉震动,我都调一次频率。到后来,那震动扫过我时,竟与城外地龙的节奏渐渐同步。它以为我被驯服了,其实我只是学会了装死。
第四日清晨,车停了。
门无声开启,一股气压扑面而来,不是风,是重量。我抬头,皇都立在眼前。
城墙是整块的黑晶岩,高不见顶,表面浮着无数细小符文,像活物的鳞片,层层叠叠,缓慢蠕动。每走一步,那些符文就转向我,发出极低的震鸣,不是声音,是频率,直接钻进骨头里。
我低头,垂手,掌心朝内贴着大腿。斗气再次调整,不再伪装顺从,而是模拟——同步。让我的气脉震频与城墙符文一致,像一粒沙混进沙流,不起眼,不突兀。
符文扫过我掌心时,顿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斗气微调半拍。那震鸣继续,没有升高,没有警报。
我走过城门。
城内无市声,无行人,只有一条笔直的黑石大道,通向远处的宫阙。道旁立着石雕,全是龙首,闭目低首,口衔铁链。我走过时,最近的一座忽然睁眼,眼是红的,像烧化的铁浆。
它没动,只是盯着我。
我继续走。
大道尽头是皇城门,门下立着一尊石龙首,比道旁的大十倍,从地底升起,口朝天,像是要吐出什么。我走近,它口中山雾涌动,渐渐凝成血雾,红得发黑。
雾中浮出面孔。
一个,两个,十个……全是人,五官扭曲,眼眶爆裂,嘴唇开裂到耳根,像是死前承受了无法言说的痛。他们没有动,只是睁着眼,死死盯着我。
我认得这种神情。是功法反噬。
他们修的,都是“断刃诀”。
血雾缭绕,那些面孔缓缓转动,聚焦在我掌心。我沉默片刻,抬起手,将裂痕完全暴露在雾中。
“是‘断刃’。”我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血雾,“不是‘断刀’。”
血雾一滞。
那些面孔同时闭眼。
石龙首缓缓低头,口合,雾散。地面裂开一道缝,一道光柱升起,照在我脚下。
我踏进光中。
宫门开启。
殿内极静。九重阶梯向上延伸,尽头是一张王座。帝王坐在上面,没动,也没说话。他穿黑袍,领口高,遮住下颌,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开阖之间,殿内空气忽然凝滞。
然后,一道气流从他眼中射出,贴地而行,绕我脚踝一圈,陡然上升。它不是风,是刀,无形却有刃,沿着我的经脉游走,精准地模拟“断刃诀”反噬时的割裂感——从脚心到脊椎,从肩井到掌心,每一寸都像被慢慢剖开。
我站着,没动。
衣袍被割裂,肩头裂开一道口子,皮肤下渗出血线。我没抬手去挡,也没运功抵抗。任那气流一遍遍切割,像在接受检验。
它要的不是我反抗,是看我会不会失控。
我等它绕完第七圈,忽然抬头,直视王座。
“您看的不是我能练成什么。”我声音平稳,“是怕我死得太早,门关不上吧?”
殿内静得能听见血滴落地的声音。
帝王没动,可那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像从地底传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没答。掌心那道裂痕忽然一跳,不是疼,是回应。我立刻压住,斗气回缩,封锁经脉末端。
帝王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下,轻轻一按。
九重阶下的地面,裂开一道缝。缝中升起一座石台,台上放着一卷玉轴诏令,和我那日接过的一模一样。可这卷是新的,封口未拆,金丝缠得严实。
“三日。”他说,“三日后,登临问心台。若你还能站着,便不必验身。”
我盯着那石台。
问心台?不是验功,是问心?
我刚想开口,帝王已闭眼。那股压迫感瞬间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我退后一步,转身下阶。
走至殿门,我忽觉掌心发烫。低头一看,裂痕边缘渗出一滴血,不是从伤口流的,是从皮下挤出来的,黑中带紫,落在地上,竟没有晕开,而是凝成一个点,微微搏动。
我盯着它。
那血点突然拉长,像被什么拽着,往殿内方向爬了一寸,停住。
我抬脚,踩了下去。
血点碎开,消失。
我走出殿门,阳光刺眼。黑晶城墙在远处泛着冷光,道旁石龙首依旧低首,口衔铁链。
我抬手,看了看掌心。
裂痕还在,血已止。可我知道,刚才那一滴血,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