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在怀里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内壁的虎形刻痕疯狂跳动,金光透过竹篾缝隙往外渗,在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只焦躁的困兽在扑腾,每一次脉动都带着灼人的催促,几乎要顺着肋骨钻进心脏。我垂首盯着竹筒,筒内仅剩的半滴荧光液在晃动,淡蓝液体里浮着细碎的金纹,流转的节奏竟与刻痕的跳动严丝合缝,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共鸣。
宋君婉走在前面,背着宋君瑶的肩背绷得笔直,剑虽还在鞘里,剑柄却被她攥得发白。她的脚步比刚才稳了许多,黑袍下摆扫过湿滑的岩壁时,能听见布料摩擦石面的窸窣声,只是每走三步,总会回头扫一眼我怀里的竹筒,眼神里那点说不清的意味,像雾里藏着的冰,带着警惕,又藏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雾越来越浓,白絮般的雾气裹着湿冷的潮气,沾在睫毛上发黏,呛得人鼻腔发痒。脚下的地势在缓缓下沉,原本密匝匝的骨堆渐渐稀疏,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岩壁,石缝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像未干的血痂,用指尖一触,粘稠得能拉出细丝,腥气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越来越重,混杂着股腐臭,像是无数伤口溃烂后攒在一起的味道。
“前面……不对。”宋君婉突然停步,声音压得很低,剑鞘上的符文莫名亮起,在雾里闪了闪。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脚下的骨头荒原到了尽头,像是被硬生生啃掉一块,地面塌陷出个巨大的坑洞,黑黢黢的洞口边缘爬满暗红的液体,而坑底,正翻涌着一条暗红色的河。那河水哪像是水,分明是凝固的血被搅活了,浓稠得能看见沉在底下的碎骨,表面泛着层油亮的暗光,像蒙了层尸蜡。每一次翻涌都鼓出密密麻麻的气泡,破裂时发出“啵”的轻响,仔细听,竟像无数张干裂的嘴在嗬嗬喘气,腥臭味裹着热气往上冲,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几具尸体浮在河面,皮肤泡得发胀发白,衣角破烂不堪,正是之前追杀我们的血溪宗弟子,其中一个的发髻散开,露出半张被河水泡得变形的脸,眼窝空洞地对着天空。
有具尸体的袖口松垮垮地垂着,一枚青铜令牌从袖管滑出,被河面不断鼓起的气泡托着,一颠一颠地漂向岸边,令牌边缘还挂着点暗红的河泥。
我眯起眼,那令牌的轮廓再熟悉不过——正面的血河图腾蜿蜒如活物,背面“幽冥”二字刻得极深,边角的磨损痕迹和我在妖兽领地捡到的那枚分毫不差。指尖突然发痒,想起当初在乱石堆里拾到它时,令牌上还沾着半片黑色羽毛,当时只当是寻常信物,此刻望着河面翻涌的血浪,再看那枚漂来的令牌,像有根线突然在脑子里绷紧,隐隐觉得这背后藏着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要庞大得多。
“你留在这儿。”我低声说,从怀里摸出竹筒,拔掉木塞时,竹口的热气烫得指尖发麻。用指尖蘸了一滴荧光液,轻轻滴在漂到脚边的令牌上。
液体刚触到铜面,令牌突然“嗡”地一声轻颤,内部立刻浮现出极细的银线纹路,像被唤醒的蛛网,在铜胎里缓缓舒展。那些线条蜿蜒曲折,时而分叉时而汇聚,竟与脚下血河的走向完全重合,连河面上几处漩涡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更诡异的是,银线尽头那点微光,正指向我们前方被浓雾死死罩住的森林深处,像枚钉在雾里的针。
“它在指引。”我喃喃道,指尖悬在令牌上方,能感觉到铜面传来的微弱震动。
宋君婉皱眉,握剑的手紧了紧:“别碰它,这河有问题。”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扫过河面时,瞳孔微微收缩。
我没听,弯腰捡起令牌,径直将它往血河里浸去。血河表面的暗光突然亮了亮,像被惊动的蛇。我们盯着河面,心跳声在死寂里格外清晰,空气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连雾气流动的声音都听得见。紧接着,血河表面涌起层层涟漪,暗红的浪涛突然翻涌起来,“咕嘟”一声,河中央的水竟像活物般隆起,凝聚成一只巨大的手掌——那手掌足有半人高,血肉模糊,筋络暴露在外,像被剥了皮的胳膊,指甲泛着黑黄,边缘锋利如刀,带着未干的血垢,朝我们抓来的瞬间,腥风裹着腐臭扑面而来。
“小心!”宋君婉的声音刚落,巨手已到近前,五指张开,直抓我的胸口。
我猛地后退,可那手掌快得离谱,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眼看就要扣住我的咽喉。
一道白影突然闪出,宋君婉横身挡在我前面,灵剑“噌”地出鞘,剑光如霜,直斩巨手。可那血手根本不避,直接穿透剑刃,掌心的血肉撞上剑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迸出点点暗红火星,随后一掌拍在她后背。
“噗——”她整个人被震飞出去,黑袍在空中划过道弧线,重重撞在一块半埋在骨堆里的残骨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混着她的闷哼,嘴角溢出的鲜血滴在骨地上,瞬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宋君婉!”我冲过去扶她,手指刚触到她的胳膊,她却猛地抬手抓住我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别……过去……那河……在吞人……”她的视线越过我,看向血河,眼神里满是恐惧。
我咬牙,正要背起她离开,右臂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道虎形印记从皮肤下猛地浮现,金光暴涨,像炸开的小太阳,自行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光膜,“砰”地一声挡下了血河巨手的第二次扑击。
巨手撞在金光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像是某种古老的存在在痛苦哀鸣,红光与金光碰撞处,竟冒出阵阵白烟。紧接着,整条血河剧烈翻腾起来,浪涛拍打着坑边的岩壁,发出“哗哗”的声响,那巨手迅速缩回河中,水面瞬间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可我知道,不对劲。河面上浮着的尸体,刚才明明是背对着我们,此刻竟齐齐转了过来,空洞的眼窝正对着我们的方向。
宋君婉靠在我肩上,呼吸微弱,脸色青得像岩壁,嘴唇干裂起皮。我低头看她后背,黑袍被血手拍中的地方已经焦黑,煞气正顺着衣料往里钻,在她脖颈处留下几道黑雾般的痕迹,沿着经络缓缓向上蔓延。
就在这时,识海深处猛地一震,像被重锤砸中。
虎形印记的金光还未散去,竟与宋君婉胸口某处产生了共鸣。她衣领下,一道微弱的雀羽纹路若隐若现,淡青色的光丝从布缝里钻出来,与我手臂的金光轻轻缠绕,像两株相互缠绕的藤蔓。而我的虎形印记上,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细纹,弯弯绕绕,像是雀羽的轮廓。
双兽印记,竟然共鸣了。
眼前景象突然一晃,像蒙了层血色纱幔——血河的尽头,在浓雾深处,一道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条蜿蜒的血色河流,顺着幽暗的地底峡谷流淌,最终汇入一个巨大的地底空间。空间中央,立着一座黑石石台,台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被层层红光包裹,看不清模样,只觉得那东西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
画面只持续了一瞬,像被风吹散的烟,骤然消散。
我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才那景象真实得可怕,仿佛亲身站在那地底空间里一般。那地方……我从未去过,可手臂上的虎形印记却在发烫,像是在说,它认得。
“你……看到了什么?”宋君婉睁开眼,睫毛上沾着冷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血河的尽头。”我低声说,喉头发紧,“有个地方……像是祭坛。”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血河,眼神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迅速压了下去。
“你刚才说它在叫你名字?”我想起她之前的话,忍不住追问。
宋君婉摇摇头,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只是那一瞬间,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又藏着深深的恐惧。
我心头一紧,没再追问。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宋君瑶还昏迷着,宋君婉又受了伤,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先离开这儿。”我扶她起身,刚要迈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不是风声,也不是骨头发声,而是一种极轻的、类似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回头一看,宋君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身体僵直如木偶,双眼失焦,瞳孔里映着血河的红光,嘴唇微微开合,喃喃道:“……你终于来了……”声音轻飘飘的,不像她自己的。
我心头一跳,快步走过去:“宋君瑶?”伸手想碰她的肩膀。
她没反应,依旧重复着那句话,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在回应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召唤。
“别过去。”宋君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节都捏白了,“那是假的……她不是在叫你。”她的眼神异常清醒,盯着宋君瑶背后的雾气,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正要问她什么意思,雾中突然浮现一道人影。那影子佝偻着背,身形扭曲,黑袍在雾里飘得诡异,周围的雾气随着它的动作翻滚涌动,像是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拉扯,发出“嘶嘶”的声响。它猛地抬手,掌心骤然亮起一团紫黑色的光,宋君瑶的身体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起,双脚离地,头发凌乱地飘起,径直朝着黑影飞掠而去。
“住手!”我冲过去,可脚下的骨头地面突然“咔嚓”一声塌陷,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在骨堆上,碎骨硌得肋骨生疼。
宋君婉想追,可刚迈出一步,后背的伤口突然撕裂,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咳出的血溅在身前的骨头上。
那黑影一手揽住宋君瑶的腰,转身就要隐入雾中。就在它转身的瞬间,黑袍袖口滑落一片青色羽毛,羽毛轻飘飘地落下,还没触到地面,突然“呼”地一声化作灰烬,带着点点火星。
我扑过去,只抓到一把带着灼感的残灰,指缝间的灰屑迅速冷却,像抓了把碎冰。
黑影带着宋君瑶消失在雾里,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只有雾气里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我跪在塌陷的坑边,手指深深抠进骨缝,指甲崩裂的刺痛传来,才发现指缝里已经渗出血珠,滴在骨头上,瞬间被吸收。竹筒在怀里疯狂震动,虎形刻痕的金光透过衣料渗出,在地上投下道笔直的光带,与血河延伸的方向完全一致,像在执拗地指引着什么。
宋君婉趴在我身后,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一只手还死死抓着我的衣角,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
远处,血河再次泛起涟漪,一具浮尸缓缓翻转,袖口的令牌滑入河底,“幽冥”二字在血光中微微发烫,像只沉在水底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我们。
我低头看向怀里的竹筒,筒内的荧光液正剧烈旋转,淡蓝的液体里,金纹与虎形刻痕的金光完全同步,每一次跳动都像在敲鼓,催促着我往前走。
它在指引,指引我们朝着血河尽头那座神秘的祭坛走去。可宋君瑶被掳走的方向,也正是那里。
我攥紧竹筒,指腹被烫得发麻。不管前面是祭坛还是陷阱,这一次,都必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