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铁匠铺里,炉火刚被吹旺,红光在墙角跳动。我坐在木墩上,右肩一抽一抽地发紧,结痂的伤口像是被细针反复挑着。赵铁匠蹲在炉边,用铁钳翻动一块烧得发白的铁条,头也不抬地说:“今天不喝汤了,干活。”
他递来一把锤子,黑乎乎的铁柄磨得发亮,掌心一贴,就知道这东西用了很多年。
“打直它。”他把铁条夹到铁砧上,火星四溅。
我伸手去拿锤子,斗气本能地往手臂涌,刚一提劲,肩头猛地一颤,锤子差点脱手。可那股热流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枷锁束缚,前进得艰难,消散得却迅速,力道根本不受控制。第二锤落下,铁条纹丝未动,我手腕却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一阵麻木。
“你这是打铁还是抽风?”赵铁匠瞥了一眼,“劲儿全堆在胳膊上,腰不使力,脚不扎根,你当自己是风里摆的旗?”
我喘了口气,重新站稳,把斗气往下压。不是像过去催动灵力那样顺经脉流转,而是硬生生把它“塞”进肌肉里,像绷紧弓弦。第三次挥锤时,我咬牙撑腰,一锤砸下,铁条终于微微弯了过来。
“这就对了。”他点点头,“劲要从脚底起,经腰,传肩,到手。不是靠胳膊抡,是靠人整块地往前推。”
我甩了甩发酸的手臂,发现丹田深处竟有一点温热回流,像是被压榨过的油渣里又渗出半滴油。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在灵溪宗时,每一次突破都靠灵气滋养,可现在,这股斗气像是越用越结实,像石头被反复敲打,裂缝里长出了更硬的芯。
赵铁匠没说话,只是往炉里添了把炭,火光映在他脸上的疤上,一闪一闪。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天没亮就起来,先绕着镇子走一圈,活动筋骨。镇子不大,一圈下来不到两刻钟,路边的菜筐、柴堆、晾衣绳我都认熟了。杂货铺的老王头见我天天路过,开始主动点头,有次还递了根腌萝卜。
“新来的?”他问。
“赵铁匠那儿学打铁。”我接了萝卜,咬了一口,酸得眯眼。
“哦,那得吃苦。”他笑了笑,“前些年有个小子,干了三天就跑了,说手要废了。”
我没吭声。比起血溪宗炼血池里泡三天,这点苦算什么。但斗气这东西,不讲境界,不讲功法,只讲“能不能撑住”。一锤下去,力道差一分,铁就歪;力道过一分,自己先晃。每天收工时,我两条腿都像灌了铅,斗气耗尽后,肌肉里像塞满了碎玻璃,一动就扎得生疼。
可我也发现,只要熬过去,第二天再用,那股热流就稳一分。
镇上人渐渐不再躲着我。小孩开始敢在我搬铁料时靠近,有个小丫头甚至伸手摸了摸我肩上的疤,被她娘一把拽走,骂了句“没规矩”。我笑了笑,没说话。这伤迟早会好,但留下的印子,大概会一直跟着我。
有天下午,我帮老王头把一车米袋搬进仓房。袋子沉,我用斗气护住腰背,指尖却不小心蹭到木箱,留下一道焦痕。旁边几个闲坐的老汉立刻围过来,嘀咕着“这手烫的”“莫不是走火入魔了”。
我扯下袖子一角,裹住右手,说:“旧伤,一用力就发热,压不住。”
老王头盯着我看了两息,忽然转身进屋,拎出一壶酒塞给我:“喝点,活血。”
我道了谢,没当场喝。傍晚回铁匠铺,就着炉火温了半碗,一口下去,喉咙火辣,可那股热意顺着胃滑下去,竟让斗气在经脉里转得顺了些,像是油浇在干涩的齿轮上。
我盯着酒碗,若有所思。
赵铁匠在旁边打铁,头也不抬:“火藤根酿的,镇上人都喝。你说你那劲儿是‘斗气’,我看,就跟这酒一样——外头看着烈,其实是里头自己烧起来的。”
我没反驳。或许真是这样。这世界没有灵根,没有元气,可人拼到极限时爆发的那股劲,和我在生死关头点燃的斗气,本就是一回事。
几天后,我开始跟着镇里的巡夜队走一圈。夜里风冷,我站在镇东土墙边,斗气悄悄提至耳目,想试试能不能听出远处动静。可刚一集中,耳朵就嗡嗡作响,像是有千百只虫子在颅内振翅。
“别用那么邪乎的劲儿。”老猎户李三站在我旁边,嘴里叼着根干草,“风向不对的时候,野兽不会往镇子来。你听再多,也不如闻一鼻子。”
他教我怎么辨风向,怎么从泥土的松软程度判断有没有东西爬过。我试着收敛斗气,改用鼻子去嗅,用脚去踩。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后来才慢慢察觉——风从东南来时,带着一股极淡的腥气,像是铁锈混着腐土。
我猛地抬头。
李三也顿住了,眯眼看向远处林子:“不对劲。”
可那味道只持续了几息,风向一转,就散了。
“野猪?”我问。
“不像。”他摇头,“野猪走动是踩地,不是翻土。这味儿……像是什么东西从地底下爬过。”
他没再多说,只拍了拍我的肩:“明天换岗时,提醒赵铁匠一声,让他检查炉底的地基。最近土太松。”
我点头,没动。夜风拂过脸颊,我再次把斗气沉入脚底,顺着地面蔓延。三丈内,泥土的震动清晰可感——可就在东南方向,有一片区域,像是被什么压过,却又没有留下足印。
第二天一早,我跟赵铁匠说起这事。他正敲打一把锄头,听完后手上的锤子没停,只低声道:“镇子东边那片林子,五十年前塌过一次地,底下有空洞。每年春汛前,土都会松一阵。”
“可那味道……”
“锈味?”他冷笑一声,“这镇子底下,埋的东西多了。有些不是铁,也能烂出铁味。”
我没再问。可当天下午,我在铺子后院劈柴时,掌心突然一烫。斗气自行运转了一瞬,像是被什么惊动。我停下动作,盯着地面。
柴堆旁的泥地裂开一道细缝,不到半寸长,可边缘的土色发黑,像是被烧过。
我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道缝。热的。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一个背着竹篓的老妇人路过,看见我蹲着,嘀咕了一句:“这外乡人,天天盯着地看,莫不是想找金子?”
我收回手,站起来拍了拍灰。
赵铁匠在炉边喊我:“别愣着,铁要凉了。”
我应了一声,走回铁砧前。锤子入手,我深吸一口气,把斗气缓缓压进双臂。一锤,两锤,铁条在火光中延展、变直。
可我的耳朵,始终没从那道裂缝上移开。
风吹过院角,掀起了半片破布,露出底下埋着的一截锈蚀铁管,管口朝东,正对着那片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