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娘听得这话,忙敛衽垂眸,顺着他的语气柔声道:“老爷目光长远,文鸳小姐向来聪慧,只要肯听劝,复宠不过是早晚的事。倒是妾身,往后在府里多上心盯着文鹂,绝不让她再惹老爷烦心;也会常劝着夫人,让她少些焦躁,免得老爷在外头为朝堂诸事劳神,回府还要为家事分心。”
这番话说得低柔妥帖,句句都落在鄂敏的心坎上。他心头的烦躁像被温水浸过,渐渐散了大半,抬手拍了拍她搭在膝上的手背,语气也松快了些:“有你在,我才真能放心。你也别太熬着自己,府里的事若有应付不来的,只管跟我说。”顾小娘温顺地应了声“是”,抬眼瞥见鄂敏已重新拿起漕运舆图,指尖在图上细细摩挲,便知趣地扶着桌沿起身:“那妾身不扰老爷正事了,您也早些歇息,仔细熬坏了身子。”
待鄂敏头也未抬地嗯了一声,她才轻手轻脚退出门去,裙摆扫过门槛时连半点声响也无。转过回廊,晚风卷着桂花香掠过,掀起她月白绫裙的一角。她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蜷起,方才眸底那抹温顺柔和,正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藏在眼尾阴影里、几乎无人能察觉的冷冽算计。
储秀宫的冬日本就比别处沉冷,糊窗的棉纸被朔风撕得七零八落,破洞处像一张张咧开的嘴,卷着雪粒往里灌。地面早结了层青白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连殿角的铜炉都冻得蒙了层灰,半点热气也无。祺答应缩在硬板床上,身上那床打了三层补丁的旧棉絮硬得像铁板,棉绒早被蛀空,拢不住半分暖意。她整个人蜷成个团,下巴抵着膝盖,呼吸吐出来的白雾刚飘到眼前就散了,牙齿打颤的声响在空荡的殿里格外刺耳——自那日被褫夺位分、锁在此处,她身上的热气就一日比一日少,连骨头缝里都浸着寒。
宫人早没了往日的殷勤。从前凑在跟前替她描眉递帕的宫女,如今连每日的份例都能拖到晌午,端来的米粥常泛着酸馊气,咸菜根上还沾着霉点;那些曾捧着她裙摆奉承的太监,见了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眼。她这“答应”的名分,早成了后宫茶余饭后的笑料,比最低贱的洒扫宫女还不如。
天刚蒙蒙亮,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裹着雪沫子扑进来,刮得祺答应一哆嗦。欣常在披着件石青镶银边的斗篷,毛领上沾着未化的雪,身后两个宫女端着黑漆托盘,步子稳得没溅起半点雪粒——托盘里一碗鸡汤冒着袅袅热气,油花浮在表面,衬得旁边两碟酱瓜、酥酪愈发精致,香气顺着风钻到祺答应鼻尖,勾得她肚子猛地叫了一声。
她猛地抬起头,眼窝深陷的眸子里瞬间迸出贪婪的光,枯瘦的手撑着床沿想爬起来,却被欣常在身边的宫女一把按住肩膀。那力道极狠,她“哎哟”一声跌回床上,后腰撞在床板上,疼得眼前发黑。
“妹妹这日子,倒真应了‘凄凄惨惨戚戚’的话。”欣常在在床沿坐下,斗篷扫过床沿的霜花,留下道深色的印子。她指尖转着枚羊脂玉扳指,目光慢悠悠扫过祺答应身上的旧棉絮,那眼神像在看地上的蝼蚁,语气里的讥讽能浸出水来,“想当初你在景仁宫门口,指甲划着我脸扇那一巴掌时,怎么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缩在这破殿里喝馊粥?”
这话狠狠扎进祺答应的心口。她脸色“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却还强撑着端架子,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欣常在……你别太过分!我好歹是皇上亲封的答应,你敢对我动手?”
“亲封的答应?”欣常在“嗤”地笑出声,抬手示意宫女把鸡汤递到祺答应眼前。热气扑在祺答应冻得干裂的脸上,暖得她眼眶发涩。“皇上若是还记着你,怎么会让你在这储秀宫冻得像条狗?妹妹还是认清楚吧——如今的你,连宫里扫茅厕的三等宫女都不如,至少她们还能喝口热汤。”
祺答应死死盯着那碗鸡汤,喉头不停滚动,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残存的傲气让她咬着牙不肯低头。欣常在看得真切,端起鸡汤抿了一口,舌尖舔了舔唇,慢悠悠道:“这汤是用三年的老母鸡炖了三个时辰,加了长白山的人参、宁夏的枸杞,喝一口能暖到骨头缝里。可惜啊,有些人想吃,得先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她说着,倾身将汤碗递到祺答应嘴边,热气熏得祺答应睫毛发颤,语气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威逼:“想喝吗?那就说说,当初你在皇上面前,是怎么编瞎话,说我‘以下犯上’冲撞你的?还有,你跟皇后身边的剪秋,私下里都合谋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祺答应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死死闭着嘴不肯出声——她知道,这话一旦说出口,就真的再无翻身的可能。欣常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腕猛地一扬,滚烫的鸡汤“哗啦”一声泼在祺答应脸上。“啊——!”她疼得尖叫出声,脸颊瞬间红得像要渗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汤渍往下淌。
“不肯说?”欣常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斗篷的阴影将祺答应整个罩住,“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陪你耗。往后这储秀宫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难熬——你扇我的那一巴掌,我会让你一点一点,加倍偿还回来。”
殿门被重重关上,留下“哐当”一声闷响。祺答应趴在床上痛哭,眼泪混着脸上的烫疼,顺着下巴滴在冰冷的床沿。她望着屋顶的破洞,雪花正从那里飘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凉刺骨。这一刻她才彻底明白,从前仗着皇后的势,在后宫树的那些敌、结的那些怨,如今都成了索命的绳索——失了靠山,她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哭了半晌,她忽然咬住嘴唇,硬生生把泪意逼了回去。冻得发紫的手指攥着被角,青筋一根根凸起,眼底的绝望渐渐褪去,换成了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她侧耳听着殿外巡逻太监的脚步声,从近及远,直到巡逻消失在风雪里,才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嗓音,唤了声缩在墙角的景泰:“你过来。”
景泰连忙膝行着挪到床边,见主子眼底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心头不由得一紧,低声道:“小主,您有吩咐?”
“你悄悄去趟景仁宫,找剪秋姑姑。”祺答应凑到她耳边,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喉咙,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就说我知道错了,求皇后娘娘念在往日我替她办事的情分,救救我这一回。若能出去,我往后就是娘娘的一条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说着,枯瘦的手伸进枕下,摸出一支鎏金点翠银钗——那是她当年刚封贵人时皇上赏的,也是如今唯一值钱的物件。她把钗子塞进景泰手里,冰凉的金属硌得两人都一哆嗦:“路上若遇着盘查,就用这个打点。记住,走殿后的狗洞,千万别让人看见,更别让欣常在的人知晓——一旦走漏风声,咱们俩都得死在这储秀宫。”
景泰握着银钗,指尖的寒意顺着手臂往上爬。她看着祺答应满是祈求与狠厉的眼神,终是咬了咬牙,重重点头:“小主放心,奴婢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话带到,求皇后娘娘来救您。”
祺答应缓缓点头,又叮嘱道:“快去快回,这地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变数。”看着景泰弓着身子,借着殿内的阴影溜到后墙,从破窗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单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她才瘫回床上,双手紧紧攥着冰冷的床沿。
她盯着屋顶的破洞,雪花还在不停往下飘。这一趟,是她最后的指望了——若皇后肯伸手,她尚能苟活;若皇后也弃她不顾,这储秀宫的冰雪,便是她的葬身之地。可她心里清楚,皇后从来不是念旧情的人,能让皇后出手的,从来只有“利用价值”——方才那番哭诉与承诺,不过是她赌上性命的最后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