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脸色煞白如纸,瘫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里满是哀求:“皇上,臣妾知道错了,求皇上再给臣妾一次机会……臣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机会?”皇帝直起身,语气冷得像寒冬腊月的冰,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朕给过你无数次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连忙上前躬身应道,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后身染重疾,不便出席今夜毓庆殿元旦夜宴。即日起,前往寿康宫侍疾,为期三天三夜。另外,景仁宫总管太监江福海滥用私刑,赏三十大板,让他好好记着,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疼。”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宜修惊恐的脸,补充道:“记住,这三天三夜,皇后不许带任何奴才。寿康宫的端药、喂水、擦洗之事,都需你亲手来做。你不是总在朕和皇额娘面前说自己仁孝吗?这次便让皇额娘好好看看,她当年力荐的皇后,到底有几分真心。”
宜修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脸色从煞白变成死灰,声音里满是慌乱:“皇上!臣妾……臣妾近日也身子不适,寿康宫侍疾那般辛苦,没有奴才帮衬,臣妾……臣妾实在做不来啊!”
“你能让敬妃替你受苦,自己便受不得这点苦?”皇帝发出一声冷笑,转身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背影,“若连这点本分都做不到,这皇后之位,你也不必坐了。”
说罢,他看向苏培盛,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威严:“立刻传太医来景仁宫,好生医治敬妃与华妃,若她们有半分差池,唯太医院是问。再让人送皇后去寿康宫,记住,不许任何人帮她,也不许给她送任何多余的东西。”
“奴才遵旨!”
宜修像被夺取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冰冷的青砖上。明黄的龙袍一角掠过视线,那抹象征帝王权柄的颜色,此刻正毫不留恋地向外走,背影挺得笔直,连一丝迟疑的弧度都没有——仿佛这殿里的血污、哀求,连同她这个人,都只是碍眼的尘埃。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火星溅在铜烛台上,灭得比她那些希望还快。外头江福海挨板子的闷响断断续续飘进来,“噗、噗”的击打混着压抑的痛呼,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心上。更响的是自己的心跳,沉如灌铅,慌得要撞破胸膛,在死寂里敲出绝望的鼓点。
脊椎尖窜起的寒意顺着血脉往四肢钻,冻得指尖发颤。望着渐渐合拢的殿门,她忽然清明——那最后一点悬在半空的帝王恩宠,早在皇帝转身时崩成了齑粉,细得经不住殿外卷雪的寒风,连半星能攥在手心的烟灰都没留下。
只有眼泪还热着,顺着脸颊淌成断线的珠子,砸在形销骨立的身上,晕开小片湿痕,却留不住半分暖意。想抬手去擦,指尖重得抬不动,只能任由泪水糊住视线,也糊住那点不肯死心的念想。
元旦的紫禁城裹在化不开的雾里,檐角走兽都蔫蔫的,透着股沉郁。毓庆殿夜宴原该热闹,烛火高烧,王公劝酒声殷勤,皇帝却只沾了沾酒杯,说声乏了便起身,明黄身影没入殿外雾气时,半分留恋也无。
辇轿行在宫道上,寒风卷着极浓的雾气扑脸,皇帝脸颊泛着红,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残酒未消。他靠在轿壁,指尖摩挲着玉扳指,忽然开口,语气藏着焦躁:“太医诊得如何了?这半日怎么没消息?”
苏培盛早屏息等着,忙躬身回话,声音放得极轻:“许太医刚去毓庆殿回了,华妃娘娘后背伤不重,每日涂三遍紫霜膏,一月便能好。只是……敬妃娘娘要紧些。”见皇帝未动怒,他续道,“太医说敬妃本就郁结,今日衣裳单薄,又替华妃挡了许多下,身子虚得挪不得。章院判已请旨,想将二位娘娘都安置在翊坤宫,方便照料。”
“允了。”皇帝闭着眼叹气,悔意沉沉,“那日深夜朕真糊涂,竟要罚若昭去雨里跪,还好世兰拦着,不然今日她怕是真要去半条命。”
小厦子见缝插针地劝:“皇上是念着纯元皇后的情分,才对敬妃格外挂心。纯元皇后在您心里本就是头一份,往后多宽宽娘娘的心,身子定然好得快。”
这话熨帖,皇帝眉梢松了些,抬眼道:“今日没心思去别处了,去翊坤宫看看她们,慧答应那里今夜不去了。”
苏培盛立刻高唱:“摆驾翊坤宫——”
辇轿继续前行,雾气更浓了,宫灯光晕晕成一团模糊的黄。皇帝望着轿外掠过的宫墙,沉默片刻又问:“寿康宫今日都好么?”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依旧恭顺:“竹息姑姑早前报过,太后今日能靠软枕半坐了,只是说话还含糊。好在伺候的都是老人,娘娘心思喜好摸得准,倒不用太挂心。”
“朕没问太后。”皇帝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朕问的是,皇后在寿康宫伺候得周到么?”
苏培盛额角瞬间冒汗,忙用袖口悄悄擦了,赔笑道:“皇后娘娘自个儿身子本就没好利索,这半日伺候下来,瞧着极吃力,常要歇好几回才能撑住。”
“吃力?”皇帝冷笑,语气寒意乍现,“那就让她接着伺候,每日只许睡两个时辰,多一刻都不行!”
“奴才这就把皇上的话传给竹息姑姑。”苏培盛躬身应着,后背已惊出薄汗。
皇帝望着轿外沉沉雾气,眼神如山巅般的无情:“她既敢自作孽,就该知道,这宫里没谁不可替代,更没人能在朕面前耍心思——自作孽,不可活。”
辇轿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雾里格外清越,苏培盛垂着头不敢再言,暗自庆幸回话留了分寸。小厦子也识趣退开,免得触霉头。雾中的翊坤宫越来越近,宫门前宫灯亮着,透着暖意,却半点照不进皇帝对皇后那片冰封的心思里。
咸福宫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轻响,澄兰馆内室更是浸着一层冷意。槿汐掀帘进来时,心先揪了一下——甄嬛只穿件柔蓝色暗绣荷叶纹的寝衣,散着长发坐在床头,指尖悬在一本摊开的《李易安诗集》上,目光却空茫地落在帐角,像尊失了魂魄的玉像。
自离了疏桐苑,亏得冯若昭暗中照拂,日子才算松快些。甄嬛感念这份情分,亲手绣了荷纹荷包送去,可冯若昭眉间那抹愁云,总像浸了水的墨,散不去。至于景仁宫敬妃误穿纯元旧衣的风波,宫墙层层隔着,半分也传不到她耳中。
“小主!”槿汐快步上前,将床尾厚棉被裹在她身上,指尖触到肩头凉意,急道:“这鬼天气,怎就穿件单衣坐着?寒气侵了肺腑可怎么好。温太医这些日子也疏了请脉。”
甄嬛没应声,喉间哽了哽,泪顺着脸颊淌下,滴在书页“寂寞深闺”四字上,墨痕慢慢晕开。她垂着眼,声音发颤却字字扎实:“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念到“催花雨”,睫毛上的泪又落下来,砸在字上。
“小主!”槿汐递过帕子,眼底泛红,“这诗词太凄清,添愁绪,于身子无益。”
甄嬛攥着帕子没动,只盯着书页上晕开的墨痕——那“寂寞”二字,像生生印进了纸里。她抬眼,泪珠挂在睫毛上,却忽然牵起嘴角,笑意里带点愣怔的痴。想抬手拭泪,胳膊沉得抬不动,指尖在袖边悬了悬又落下。
“我这样的人,还怕什么冷热。”声音轻且哑,“就算今日冻死在这儿,皇上大约也只嫌我脏了咸福宫的地。”停了停,泪掉在衣襟上,“你问温实初?自我被禁足澄兰馆,他便被派去了热河行宫——那边前朝太嫔、不得宠的官女子多着呢。”
她垂着眼,沉默里藏着话:皇上大约是彻底厌弃了,连温实初也打发去冷落地方,好眼不见为净。
“皇上不是华妃,断不会这般想您!”槿汐急着安抚。
“不会?”甄嬛猛地拔高声音,眼底泪瞬间收了,只剩寒凉,“那晚我险些被废入冷宫,是谁求情?年世兰!她哪是好心?不过是嫌我死得痛快,要一点点熬干我的骨头!”她抓起诗集狠狠摔在地上,书页被穿堂风卷得翻飞,“若我进了冷宫,甄家、父亲就彻底完了!皇上他,果真半分情分也无!”
冷笑还凝在嘴角,她忽然像被抽去骨头,双臂死死环住自己,肩膀抖得厉害——不是怕冷,是憋着股没处泄的气。槿汐刚要开口,忽顿住,眼里猛地亮起来,压着嗓子带点雀跃颤音:“小主!大快人心的事!方才小厨房的人说,今日华妃在景仁宫顶撞皇后,江福海拿沾了盐水的拂尘抽了她十好几下,听说皮都翻了,如今连床都下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