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琴默绢帕在指间绕了半圈,素白丝帕擦过指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快得像被风吹散的烟,旋即又掩去,只顺着年世兰的话头轻声道:“皇后娘娘面上自然是疼孩子的,可这宫里的事,哪由得她全然随心?青樱格格是乌拉那拉氏的姑娘,身上系着的从来不止自己的前程,还有整个家族的分量。”
她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细,几乎贴在年世兰耳边:“再说了,皇上若是已有意,便是皇后娘娘真疼惜,又能拦得住几分?不过是多添些体面,少些明面上的磋磨罢了,这‘埋没’二字,打从她进了这宫门,早是定数。”
乌雅碧檀耳力本就敏锐,廊下明黄衣角扫过青砖的窸窣声——细得像虫豸爬过,她先一步听见。指尖的银鎏金护甲猛地一顿,甲尖险些刮到帕面,她不及细整鬓边歪了半分的珠花,膝弯已率先软了下去,锦缎裙摆扫过地面时带起细碎声响,清脆的“臣妾恭迎皇上圣安”先于众人响起,尾音还带着几分刻意的柔婉。
两侧的妃嫔们眼角余光里,只见乌雅碧檀脊背绷得笔直,像根绷紧的弦,发髻上的东珠耳坠随着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连垂落的绢帕都压得没半分褶皱。欣贵人悄悄撇了撇嘴,将到了嘴边的请安话咽下去半截——这昌贵人偏要抢这头一个,倒显得旁人都慢了半拍,故意怠慢似的。康贵人指尖掐着帕子,帕角被捏出细纹,心里暗忖:才晋了贵人没几日,就急着在皇上面前显殷勤,往后在一处伺候,怕是更要拔尖争宠,难相处得很。
苏培盛在旁垂着手,袖口的金线纹在光下闪了闪,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了然——这后宫里的争先,他见得太多了。只上前一步轻声回:“皇上,诸位主子都候着呢,天凉,您外头站久了仔细风。”
皇帝的目光越过躬身行礼的乌雅碧檀,像没瞧见她微颤的肩头,径直落在人群后一身晴山蓝旗装的青樱身上,方才还带着几分疏离的眉眼,竟缓缓松了些,像融了的雪。他既没叫乌雅碧檀起身,也没多瞧她半眼,只抬手虚扶了下,声音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温和:“青樱身子弱,不必拘着这些礼数,先起来吧,仔细腿麻。”
这话落得分明,乌雅碧檀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涩意——她巴巴抢在头前请安,姿态放得极低,倒不如青樱静静站着,什么都没做,来得让皇上上心。旁的妃嫔们也瞧出了端倪,互相递了个眼色,嘴角的笑意淡得几乎看不见。苏培盛察言观色,忙上前打圆场:“皇上一路过来也累了,奴才先伺候您到里头落座?”
皇帝生怕青樱在众人面前拘束,便放下手中的玉杯,杯底轻碰桌面,发出一声脆响,笑着抬手示意:“青樱,你且去欣贵人身边坐着吧,淑和公主也在那儿,你们年岁相近,正好说些女孩子家的话,松快些。”
青樱依言上前,敛衽向欣贵人与淑和公主福了福身,动作轻柔规整,没半分错处,方才在一旁的空位上落座。淑和公主本就性子活泼,见青樱容貌清秀、举止温婉,没半分世家小姐的架子,便主动拉着她说起了宫外庙会的趣闻,话里满是鲜活,不多时两人便有了些笑语,青樱眉宇间的局促也淡了些,眼底多了点亮。
而在不远处的廊柱旁,一道炙热的目光正牢牢落在青樱身上,目光的主人正是刚从圆明园伴驾归来不久的四阿哥弘历。他身着宝蓝色常服,腰间系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佩,身姿挺拔如松,方才进殿时,满殿的人影里,他偏就一眼瞧见了那抹熟悉的青蓝色身影。此刻见她与公主相谈甚欢,眼底的光芒又深了几分,仿佛要将那身影刻进眼里,指尖也不自觉地攥了攥腰间的玉佩,玉饰相触,发出极轻的声响。
年世兰坐在不远处的贵妃榻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捏着丝帕的指尖微微收紧,唇角勾起一抹凉淡的弧度,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身旁的颂芝见她目光停在青樱那边,便轻声说道:“娘娘,这青樱姑娘瞧着倒是文静,与淑和公主也投缘。”
年世兰淡淡“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投缘是假,有人心尖儿上挂着才是真。”她说着,抬手端过茶盏呷了口茶,白瓷茶盏的边缘映出她眼底的几分了然,“想当年,谁还没为这点懵懂心思动过情?只是这宫里的情分,最是不经熬,今儿个再热的心意,来日也未必禁得住磋磨。”
正说着,弘历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抬眼朝贵妃榻的方向望来。年世兰不闪不避,反倒冲他举了举杯盏,眼底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点拨与提醒。弘历脸色微变,像是被说中心事般有些局促,连忙收回目光,只是攥着玉佩的指尖,又用力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