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还在絮絮说着将来要教孩子骑射、读圣贤书,语气温柔得能溺死人。年世兰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和,胃里却一阵紧过一阵。他眼底的泪花越亮,她心里的恨意就越沉,像被一只湿冷的手扼住了喉咙,又闷又堵,连呼吸都带着濒死的滞涩。
终于还是落得相对无言的境地,空气凝滞得叫人发闷。
还是年世兰先打破了僵局,强压着心绪开口:“方才内务府的人来过了,看那光景,皇上如今是极宠爱昌贵人的。”
“世兰这是又吃醋了?”皇帝望着她,眼底虽含着几分笑意,目光探寻如雾,落在她依旧明艳的脸上,眼前人影却渐渐氤氲模糊。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深意:“乌雅氏绝非寻常女子,不可小觑。海望更是朕的肱骨之臣,忠心可嘉——对了,你兄长希尧,也是。”
年世兰心头一凛,瞬间便识破了这看似闲聊里藏着的试探。她忙敛了神色,起身屈膝行礼,声音恭顺得无半分错处:“兄长的本事是他自己挣来的,皇上肯宠信他,是兄长的造化,更是我们年家求之不得的无上荣宠与福气。”
皇帝眼中的审视散去些许,颔首时笑意温和了几分。他顺势牵过年世兰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哄劝的意味:“这就对了。朕抬举乌雅氏,不过是看在皇额娘的面子上。论心意,你在朕心里的分量,她们谁也比不了。”
年世兰只觉得手背上传来的温度令人不适,抽手的念头几乎是瞬间冒出来的。她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却又在那动作完成前硬生生顿住,将所有情绪都掩在了平静的表情之下。
年世兰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诮。她顺着皇帝的力道微微前倾了些身子,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却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皇上肯这么说,臣妾心里就踏实了。只是方才听闻皇上夸乌雅氏,又念着海望大人的忠心,臣妾一时糊涂,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皇帝闻言,笑意更深了些,握着她手背的力道又紧了紧:“朕知道你心直口快,这性子朕向来是喜欢的。”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明艳的面容,话里却又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只是往后在宫里,少些戾气总归是好的。你兄长如今正是要紧时候,你这个做妹妹的,更要安稳些才是。”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了年世兰心上。她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减,指尖却已在袖中悄然蜷起,将那点骤然升起的寒意死死攥住。她屈膝再拜,声音依旧恭顺无错:“臣妾省得了,谢皇上教诲。臣妾定当谨守本分,不给兄长、不给皇上添麻烦。”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她的手。那令人不适的温度一消失,年世兰几乎是立刻便将手收了回来,藏在宽大的衣袖里,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被触碰过的地方,只觉得那片肌肤都透着股凉意。
她抬眸时,脸上已换了副娇俏模样,上前半步替皇帝斟了杯茶,语气亲昵:“皇上说了这许久的话,定是渴了。臣妾亲手给您续杯茶。”皇帝接过茶盏,指尖碰到杯沿的温热,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全然未察觉她眼底深处,那片早已冰封的寒凉。
茶盏的热气氤氲了皇帝的眉眼,他浅啜一口,目光落在年世兰微隆的小腹上,语气总算添了几分真切的温和:“你怀着龙裔,身子金贵,往后不必总出来伺候,在翊坤宫好生养着,想吃什么用什么,直接跟内务府说。”
年世兰垂眸抚上小腹,指尖的温度却暖不透心底的凉,她柔声道:“谢皇上记挂,臣妾省得,定好好护着腹中孩儿,不让皇上忧心。”
皇帝“嗯”了一声,放下茶盏便起身,外头的太监已候在殿外。他走至殿门,脚步顿了顿,却未回头,只淡淡吩咐:“今晚翻永和宫昌贵人的牌子。”
话音落,殿外立刻传来太监恭敬的应答。年世兰僵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随即又被一层温顺的薄纱掩去。她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袖中的手再次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方才那句“好生养胎”的余温,竟不及这翻牌的指令来得刺骨。她缓缓扶着桌沿坐下,腹中的微动似在提醒她处境,眼底的寒凉却又深了几分。
皇帝的銮驾终于彻底消失在宫墙尽头,连最后一丝车辙扬起的尘土都落定了。
年世兰立在空荡荡的殿中,方才强撑的温顺尽数褪去,只剩眼底翻涌的寒意。她盯着桌上那套皇帝用过的茶盏,瓷白的釉面还映着殿内的烛火,却像根细刺扎得她心口发紧。
“颂芝,韵芝。”她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起伏,“把皇上碰过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全砸了,找个地方埋得深些,别污了翊坤宫的地。”
韵芝闻言猛地抬头,手里的帕子都松了半截,眼神里满是慌乱无措,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年世兰周身的气场压得不敢出声。
颂芝却半点迟疑没有,她比谁都清楚那欢宜香的阴私,更亲眼见着皇上许了“好生养胎”的承诺,转头却用翻牌的冷硬撕碎所有温情。这份绝情,她早已替主子寒了心。她立刻拽住愣在原地的韵芝,低声道:“别愣着,主子的话听见了?仔细伺候着。”说着便率先伸手,将那只皇帝用过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韵芝被这声响惊得一哆嗦,看着颂芝利落收拾器具的模样,终究是咬了咬唇,跟着动手将剩余的碗碟、茶托尽数拢到一起,朝着殿外走去。
年世兰冷眼看着她们的背影,袖中的手依旧紧攥着,碎瓷的声响像是砸在了她心底那点残存的念想上,只余下一片冰凉的荒芜。
乌雅碧檀正候着侍寝的时辰,忽闻青樱已被赐婚四阿哥弘历,她那紧绷了一日的神色,终是松快了些,连带着眉宇间的郁气都散了几分。
侍女昙儿是竹息亲自调教出来的,行事素来稳妥妥帖,近来也颇得碧檀中用。这一来,倒让碧檀的陪嫁丫头荷湘心里老大不忿,看向昙儿的眼神总带着几分敌意。
“回小主的话,太后娘娘差人来请您即刻去寿康宫叙话。”昙儿敛衽躬身,语气恭敬。乌雅碧檀一时没回过神,蹙着眉道:“这会儿去?可皇上传召的时辰就快到了,若误了凤鸾春恩车来接的光景,那便是大不敬的罪过。”
昙儿也不解太后为何偏选这个时候召见,却仍劝道:“小主是太后娘娘举荐提拔的,咱们万没有驳了太后颜面的道理。”
“糊涂东西!”荷湘当即眼一瞪,尖声驳道,“得罪了皇上,小主才有真的没出路!你没瞧见?就连多年不孕的华贵妃如今都怀了身孕,小主若不趁这时候抓紧机会,往后新人一茬接一茬地来,哪儿还轮得到你在这儿多嘴!”
昙儿被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委屈,咬着唇再也说不出话。乌雅碧檀厉眼扫向荷湘:“住口!这是宫里,不是咱们自家府邸,这般放肆无礼,仔细祸从口出!”
乌雅碧檀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没敢赴寿康宫的约,只一心候着侍寝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