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红叶还在飘落,红得像血,映着养心殿的烛火,将帝王的侧脸衬得愈发冷硬。风又起,卷起几片红叶落在窗台上,像极了当年孝懿仁皇后榻前,那枚胸针上沾着的,淡淡的血迹。而寿康宫里,毓恪正扶着太后往内殿走,那两条胳膊依旧挺直,像两根撑着囚笼的柱子,将太后的余生,牢牢圈在了这红墙之内。至于那抚恤,不过是这囚笼上,一枚镀了“仁慈”的铜钉罢了。
青天白日里,忽有惊雷炸响,像从九天之外滚来的巨石,狠狠砸在景仁宫的琉璃瓦上。转瞬雨珠便密如银针,斜斜扎下来,将院中的老女贞树抽得弯折了腰,青碧的叶子簌簌往下落,铺了一地狼藉,连殿檐下的铜铃都被晃得尖啸,声儿碎得像要割破人的耳膜。
正殿门窗早关得严丝合缝,却挡不住风雨的嘶吼,倒像是有无数双爪子在外面挠抓。宜修端坐在锦垫宝座上,腕间那对皇帝亲赐的玉环贴着膝头,玉质被二十多年的体温焐得温润,边缘却依旧带着凉沁沁的寒意——这环子她从未摘过,连沐浴时都用红绳系着,仿佛不是饰物,是嵌在骨头上的印记。殿内早早点了烛火,跳跃的光焰将她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忽大忽小,像个要扑上来的鬼魅。
“太后宫里的孙竹息,没了?”她开口时,声音被窗外的雨声裹得发闷。剪秋连忙躬身:“是呢娘娘,说是急症暴毙,昨儿还伺候太后用了晚膳,今早便硬了身子。”
宜修“嗯”了一声,眉头却拧得更紧。她岂会不知寿康宫的毓恪?那是孝懿仁皇后的旧人,是皇帝插在太后眼皮子底下的刀,一双眼利得能剜出人心底的话。孙竹息跟着乌雅沉璧从王府到深宫,是太后的手脚、心腹,就算真有急症,怎会悄无声息到连半句遗言都没有?这“暴毙”二字,分明是血滴子收刀时,给世人看的幌子。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烛火猛地窜起半尺高,将她眼底的冷光照得清清楚楚。指尖轻轻碰了碰腕间玉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她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雨丝:“哪里是急症?是皇上的耐心,终于磨没了。”
剪秋脸色一白,忙凑上前,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娘娘说得极是!方才小太监还传,皇上发了话,说太后需静养,后妃一概不许探视——便是娘娘您,想见太后一面,也得等皇上的旨意。”
“哦?”宜修抬眼,腕间玉环随着动作轻轻相撞,“叮”的一声脆响,却像冰锥子扎在她心上。不许探视,留着毓恪那根硬骨头贴身“伺候”,这哪里是让太后养病?是要把她关在寿康宫那座活坟里,让她看着日头起落,身边连个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最后像坛发了霉的酒,悄无声息地烂在里头。
殿外的雨更急了,女贞树的叶子落得几乎秃了枝桠,光秃秃的枝干在风雨里摇晃,像无数只伸向天的手。宜修望着窗纸上扭曲的树影,忽然觉得后颈发凉,像有冷风顺着衣领钻进来,一路凉到心口。乌雅沉璧是皇帝的亲生额娘啊,他尚且能下这般狠手——断她臂膀,囚她身躯,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掐灭,让她在孤寂里等死。
那自己呢?
她猛地攥紧了手,腕间的玉环被抵得硌在骨头上,疼得她一哆嗦。她亲手毒死了皇帝最爱的纯元,毁了他心口唯一的暖。这些年皇帝待她平和,可那份平和,会不会也是“耐心”?就像对乌雅沉璧那样,等攒够了失望,等时机到了,便会抽出藏在袖中的刀,连半句解释都不给。
“娘娘?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剪秋的声音带着怯意。
宜修猛地回神,看见烛火在自己眼中晃成一团模糊的光,才发觉后背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得发潮。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声音发飘:“无事,许是雷声太吵。”可只有她知道,那雷声哪里吵得到人?真正让人发慌的,是寿康宫此刻的寂静——孙竹息没了,太后被囚了,下一个,会不会就是自己?
这对戴了二十多年的玉环,是恩宠,还是将来勒死她的绳?
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窗棂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烛火“噗”地灭了。殿内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闪电偶尔划破夜空,照出宜修惨白的脸,和她腕间那对泛着冷光的玉环。雨声、风声、远处的雷声搅在一处,像无数人在耳边低语,重复着一句话:
今日寿康宫的下场,便是他日你的归宿。
“娘娘!”剪秋见宜修身子抖得像风中残烛,指尖死死抠着宝座扶手,指节都泛了白,当即咬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又急又重,“您别慌!现如今您手里有三阿哥、六阿哥两位皇子,皇上再怎么样也得顾着皇子体面,您不必怕!眼下宫里能让您稍稍费心的,也只有华贵妃那肚子罢了!”
闪电再次亮起,照得宜修眼底一片空洞。她猛地摇头,力道大得发颤,腕间玉环撞出急促的脆响,像要碎了似的:“不可!年世兰的胎本宫不能动!她哥哥年希尧位高权重,皇上如今正倚重年家,这时候动她,不等于是自寻死路?”
“若是娘娘害怕,那就奴婢去做!”剪秋往前凑了凑,眼底是豁出去的决然,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奴婢去寻些‘稳妥’的法子,灌一碗凉药,或是在她必经的路上抹些滑油,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脏了您的手,更不会让人查到您身上!”
“你……”宜修猛地抬眼,闪电的光映在她脸上,竟有了几分泪意。她一把抓住剪秋的手,指尖冰凉得像块铁,“绣夏已经死了,为了本宫死在慎刑司里,尸骨都没全!本宫身边不能再没有你了!”她的声音哽咽着,几乎要哭出来,“你听我说,眼下年世兰的肚子已经八九个月了,本就熬得辛苦。咱们不必真伤她性命,只需……只需让她‘不小心’动了胎气,提前生下来便是。那孩子不足月,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多半是个体弱多病的,成不了气候——这样既没了威胁,也抓不到咱们的错处!”
窗外的雷声轰隆作响,盖过了殿内的低语。剪秋望着宜修泪汪汪却透着狠厉的眼,再想想寿康宫的下场,当即重重点头:“娘娘说得是!奴婢这就去想办法,定让那孩子……留不住体面!”
宜修松开她的手,无力地靠回宝座上。黑暗中,她抬手摸了摸腕间的玉环,冰凉的玉质贴着滚烫的皮肤,竟分不清是玉在发冷,还是自己的心在发凉。她看着剪秋转身往殿外走的背影,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落到乌雅沉璧的下场,她只能再赌一次,哪怕这赌注,是另一条人命,是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良心。
雨还在下,女贞树的枯枝在风雨里乱晃,像极了她此刻悬在半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