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剪秋还想多言,宜修忽然抬手按住她的手背,鎏金护甲轻轻蹭过皮肉,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语气软得像浸了温水:“你跟着本宫三十年,从潜邸的青灯冷院到紫禁城的景仁宫,本宫何曾让你受过半分委屈?你弟弟捐官的事,前番户部卡着不肯补缺,此事若成了,本宫一句话,保他下个月便领了通州盐课司的差使——那地方虽不比京官体面,却安稳,足够你们家老少衣食无忧。”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剪秋的手背,目光落在瓷钵上,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宫里的事,最忌行差踏错。若是办砸了,别说你弟弟的差事,便是你这三十年的体面,怕也保不住——本宫虽疼你,却也护不住犯错的人。”
剪秋心口一紧,连忙低下头,将瓷钵抱得更紧,指尖扣着钵沿,声音稳了几分:“奴婢明白。明日定趁送糕点的空子动手,绝不让人瞧出半分破绽——那银簪事后便扔去御河,让流水冲得无影无踪,断不会牵连凤仪宫。”
宜修这才缓缓松开手,指尖漫不经心地理着袖口的云纹绣线,银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去吧,把钵子藏在你房里的妆奁底下,最下层的暗格里——那地方连内务府查点物件时都不会细看。明日卯时去小厨房取糕点,别早也别晚,那会儿翊坤宫的宫女忙着伺候她起身梳妆,端水的端水,取衣的取衣,最是混乱,正好趁隙行事。”
剪秋应了声“是”,捧着瓷钵像捧着一团烧手的火,脚步放得极轻,连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都压得几乎听不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殿门合上的瞬间,宜修眼底的那点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一片沉寂的凉。
烛火映着她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像她藏了半生的心思。她端起那盏早已凉透的雪梨水,指尖转着茶盏,忽然手腕一翻,将水尽数泼在青砖地上。水花溅起又落下,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年世兰那泼洒的恩宠,碍眼得很。她望着那片湿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年世兰,你占了恩宠,碍了本宫的路,这无声的寒凉,便让你和你的孩子慢慢熬着吧——熬到连体面都不剩,才知这宫里的安稳,从来不是旁人能抢得去的。”
第二日晨起,翊坤宫的窗棂刚漏进半缕晨光,小宫女便端着冰镇酸梅汤轻步进来,瓷碗外裹着浸了凉水的锦帕,透着沁人的凉。年世兰刚从榻上坐起,指尖刚触到瓷碗边缘,鼻尖便骤然皱起——往日里那股子酸甜清冽的香气中,竟混着一丝极淡的生水腥气,像是井水里未滤净的泥味,又带着冰窖深处的阴潮,绝不是御膳房惯常的手艺。
她抬手便挥开碗盏,“哐当”一声,酸梅汤洒了大半在明黄锦垫上,深色的水渍迅速晕开,像一块难看的疤。“这是什么东西?”她语气厉得像腊月的雪,护甲戳着榻沿,发出细碎的脆响,“一股子生水味,是想让本宫喝坏肚子,还是嫌本宫的孩子碍眼?”
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青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娘娘息怒!这酸梅汤是小厨房卯时刚制的,冰也是新从冰窖取的,掌事嬷嬷亲自验过的,绝不敢有半点差池啊!”年世兰哪里肯信,手不自觉地覆在小腹上,只觉那里隐隐发坠,像坠了块冰,火气愈发盛:“少跟本宫说这些!去请温太医来!本宫倒要瞧瞧,这翊坤宫的水,是不是被人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温实初来得极快,青衫下摆还沾着晨露,脸上却半点关切也无。他刚进殿便躬身行礼,语气平淡得近乎刻板:“臣温实初,给华贵妃请安。听闻贵妃娘娘身子不适?”年世兰本就心绪不宁,见他这副慢待模样,胸口的火更旺:“温太医倒是架子大!本宫喝了碗酸梅汤,腥气扑鼻不说,如今小腹还坠得慌,你倒说说,是有人动了手脚,还是本宫小题大做?”
温实初垂着眼,指尖刚搭上年世兰的手腕,眉头便几不可察地蹙了下——脉象沉滞,带着几分阴寒,虽非剧毒,却像是被极淡的寒凉之物浸过,若长期饮下,足以伤了胎气。他凝神诊了片刻,收回手时,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贵妃娘娘脉象偏沉,是胎气受了寒凉侵扰。至于那酸梅汤,许是冰窖的冰久存带了湿气,混在汤里才生了腥气,未必是有人作祟。”
这话正戳中年世兰的疑窦。她猛地坐直身子,护甲重重敲在榻边的小几上,震得茶盏都晃了晃:“未必?温太医是觉得本宫老糊涂了?这翊坤宫的水用了这么多年,御膳房的手艺本宫闭着眼都能辨得,偏生今日出了差错!你再仔细查,是不是有人在水里掺了东西——比如,什么能慢慢渗进胎气里的凉性东西!”
温实初心底冷笑——当年年世兰用麝香逼死甄嬛腹中胎儿时,何等嚣张,如今不过一点阴寒之气,便慌得没了体面。可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依言走到案前,端起那碗剩下的酸梅汤闻了闻,又取来银簪搅了搅。银针静静躺在碗底,半点变化也无。“贵妃娘娘放心,银针未变,绝非毒物。”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公式化的疏离,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许是近日秋雨连绵,冰窖的冰吸了潮气,才让汤味变了。臣给娘娘开一副温补的方子,用红枣、桂圆熬着喝,先暖暖胎气。往后饮水吃食,娘娘多让身边人验看,毕竟……宫里的事,多一分留意,总没错的。”
他这话看似提醒,实则暗戳戳点破“有人作祟”的可能——既没明着指认,又让年世兰的疑心更深,往后这翊坤宫,怕是要日日风声鹤唳了。年世兰听出了话里的深意,手指攥着锦被,却也知温实初不肯再多说,只能咬着牙道:“那就按温太医说的办。若后续再有差池,本宫唯你是问!”
温实初躬身退下,刚出翊坤宫的门,指尖便不自觉地攥紧了袖摆。他何尝没诊出那脉象里藏着的隐忧——那寒滞之气来得蹊跷,绝非一碗不洁的酸梅汤能造成的。可年世兰这等奸恶之人,腹中胎儿若真有闪失,倒也算是报应。他眼底掠过一丝暗芒,脚步未停,径直往太医院去了——有些事,不必点破,顺其自然便是。
不多时,曹琴默听闻年世兰身子不适,忙带着贴身宫女赶来探望。刚进殿门,就见颂芝正垂头丧气地收拾着案上的狼藉,年世兰则靠在榻上,脸色仍带着几分郁怒。她快步上前见礼,待问清缘由,听颂芝把温实初诊脉、说酸梅汤只是水源不洁的话复述一遍后,眉头当即紧紧皱起。
她凑到年世兰榻边,声音压得极低:“娘娘,您如今也敢撒开手用温实初了?怎就忘了他从前是碎玉轩的人,整日里围着甄嬛转?”她指尖轻轻点了点榻沿,语气里满是担忧,“甄嬛腹中的孩子没了,虽说明面上是您罚跪所致,可温实初心里未必没有怨怼。他今日说只是水源不洁,万一有隐瞒、有不尽不实的地方,或是故意漏了什么关键,那可就真不好办了!”
曹琴默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字字诛心。她先是快步上前执礼甚恭,待听完颂芝回话后却不急着安慰,反而蹙眉沉吟片刻——这一顿挫间,已然将利害关系掂量清楚。
她俯身凑近时,裙裾纹丝不动,唯有耳畔的碧玉坠子轻轻一晃:“娘娘圣明,原不该奴婢多嘴。只是...”话音陡然转轻,像用绒布包裹的银针,“温太医今日诊脉可曾以银针验过食盒?可曾查问小厨房近日采买的单子?”指尖在檀木榻沿轻叩三下,“他若存心要瞒,单说句水源不洁,倒比咬定是有人下毒更令人心惊。”
见年世兰指尖骤然收紧,曹琴默又温声补上两句:“自然,温太医或许真是据实以告。可娘娘细想,当初碎玉轩那位落胎时,他冒着杀头风险三番五次闯翊坤宫求见,之是不比果郡王有能耐而已。二人这等情分...”她故意留半句在唇齿间,转而叹道,“如今娘娘怀着龙嗣,便是万分之一的险也冒不得啊。”
这番话如春雨渗沙,每个字都往缝隙里钻。既点明温实初与甄嬛的旧谊,又不过度咬死他存心隐瞒;既示警了潜在危险,又将最终判断的权力奉还年世兰。最后那句“龙嗣”更是精准敲在七寸上,让年世兰不由想起当初端妃那碗安胎药——当初不也觉得万无一失么?
而景仁宫里,剪秋早已借着送点心的由头,悄悄打听了翊坤宫的动静。她快步回到宜修面前,低声禀报:“娘娘,华贵妃果然察觉了酸梅汤的异样,还请了温太医去。不过温太医说只是水源不洁,开了副温补方子,没查出别的来。”
宜修正捧着一卷《北辕录》,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温实初倒是‘识趣’。”她抬眼看向剪秋,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她既起了疑心,酸梅汤是不能再动手脚了。你去告诉小厨房的人,往后翊坤宫要的冰,都从咱们景仁宫的冰窖调过去——就说本宫‘关切’皇嗣,怕外头的冰不干净。”(《北辕录》为宋代周煇所着,真实记载其奉使金国的行程见闻,书籍内容与宫廷氛围无冲突,且其“北辕”之名暗含“南辕北辙”之意)
剪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躬身应道:“娘娘英明!这般一来,咱们便能借着送冰的由头,把那‘寒水屑’直接混在冰里,更不容易被察觉!”
宜修点点头,指尖在玉扳指上重重一按:“年世兰再警觉,也想不到本宫会借着‘关怀’的由头动手。这冰一日换三次,寒气得一点点渗进她身子里,等她真的察觉不对,那胎……早就保不住了。”殿内烛火摇曳,映着她眼底的狠厉,愈发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