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静静看着她,眸底先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惜,唇角却忽牵起一抹极淡的笑,似嘲讽又似无奈。终是轻叹一声,语气难得卸下几分凌厉,柔和下来:“我知你心里苦,丧夫之痛,如割心剜肉。可正因如此,才更该咬牙振作起来。”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声音沉了些,“果郡王已去,再难回生,你肩上担子反倒更重了。元澈还小,懵懂不知前路艰险,他能靠的,从来只有你这个母亲。你若就此垮了,他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子,任人摆布。”
话锋陡然一转,她眼底的柔和尽数敛去,那抹笑意又浮了上来,带着几分凉薄的戏谑:“眼下宫里倒有一件大喜事,正该跟你说说。你的好姐姐甄嬛,怀了龙种不日就要回宫,从从前的莞嫔,一跃成了莞妃。更厉害的是,竟能从皇后手里把六阿哥夺去抚养,这般翻云覆雨的能耐,放眼整个后宫,也没几人及得上呢。”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香炉轻袅,烟痕如缕。那曾经盛气凌人的华贵身影,此刻竟透出几分少有的温情,仿佛岁月也在此刻,为一位母亲的坚韧,悄然低首。
玉隐美目骤然一横,睫尖凝着几分厉色,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不过是些狐媚妖术罢了,也配称能耐?”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珠花,力道重得险些扯落,“这些话哪里只是宫里流传甚广,连宫外民间都传得沸沸扬扬。若不是那日择澜命人上街采买针线,听得摊贩闲谈,妾身竟还被蒙在鼓里——皇上不仅要迎她回宫,竟还将她抬入满军旗上三旗,赐了钮祜禄氏的姓氏!连祖宗香火传下的姓氏都能随意更改,这般宠信,真是荒唐至极!”
年世兰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既已冠上钮祜禄的姓氏,便是皇家亲赐的荣光,自然算不得甄家那寒门女儿了。”她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护甲,语气轻飘飘却带着尖刃,“如此一来,你与她,又算得上什么真正的姐妹?不过是两姓旁人罢了。”
殿内皎月纱帘轻垂,帘上绣满华贵妃钟爱的芍药与菡萏,花心缀着的合浦明珠滟滟流光,角落那只转心瓶愈发显眼。瓶上梅花盛放如红霞,因顾忌玉隐新丧,韵芝已依吩咐搁得远些。
玉隐脸色霎时褪尽血色,厉色尽数化作黯然,垂眸盯着裙上绣纹,指尖死死攥着帕子拧出褶皱,声音低哑得近乎气音:“娘娘说得是……如今她是钮祜禄氏的莞妃,我是甄家的侧福晋,原就不是一路人了。”
元澈许是听出母亲语气里的失落,忽然从玉隐身后探出头,仰起小脸脆生生道:“阿玛生前说他要守在清凉台,等一朵会开在雪地里的花,等找到了就来接我和额娘。”童声清亮,撞在缀珠帘幕上轻颤,却让殿内气氛瞬间沉凝。他不懂那“雪地里的花”并非真物,是阿玛藏在心底的念想,等的是甄嬛放下过往、接纳他的那一日。
年世兰闻言,指尖捏着的茶杯顿了顿,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了然,随即低笑出声,笑声里浸着寒凉。“雪地里开的花?”她抬眼扫过帘上流光的明珠,话锋陡然一转,添了几分对甄嬛的唾弃:“还好皇后手脚利索,借静白刁难把甄嬛主仆撵去了凌云峰。她巴不得甄嬛早死,否则这景仁宫迟早要被颠覆。”
玉隐一听脸色骤然惨白,仿佛被无形之针刺中,指尖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帕子。她急声打断,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记得王爷的衣冠冢就在缥缈峰!与凌云峰隔崖相望……他竟连死后都不肯远离她么?这可千万不能让甄嬛知道,免得玷污了坟冢!”嗓音微哽,眼底泛起水光又被倔强压下,目光无意间扫过远处转心瓶上的艳色梅花,愈发触景伤情,咬唇低叹:“连一座山都要与她遥遥相对,果郡王一生困于情网,至死未脱樊笼,魂归之后还要守着这咫尺天涯,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语气中不再只是怨怼,而是深埋的痛楚与不甘——那是一种被命运反复碾压后,终于爆发的凄然。仿佛看见那孤峰寂寂,寒云缭绕,而他魂魄独栖,依旧朝着甄嬛所在的方向凝望,连黄土之下,都不得自由。
殿内静得只余烛火轻颤,光晕漫过玉隐侧脸,刻出几分冷硬轮廓,偏那眼底碎光又似不堪触碰。她话音稍顿,眉尖微蹙添了疑虑:“对了娘娘,今早往景仁宫请安,见皇后右臂缠着厚纱,血痕都隐约透出来,瞧着不是新伤了。几位福晋开口问询可她半句不肯提缘由,随便敷衍几句就略过了,所以妾身总觉蹊跷,莫非是太后崩逝那晚,寿康宫藏了什么变故?”
年世兰轻嗤出声,眼底嘲讽漫溢如潮,端杯的手微晃,浮沫在茶汤里打旋:“还能有什么变故?不过是帝后之间的争执罢了,本就寻常易见。二十余年的夫妻,从青丝到霜鬓的陪伴,只是可怜啊,咱们这个万岁爷对她的忍耐,从来都是有限的。”
玉隐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攥紧帕子,她不敢深究争执根由,却清清楚楚知晓,寿康宫那夜的风,定卷着不能说的隐秘。
年世兰瞧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没再追问,只继续道:“果亲王从前也是个有闲情雅致的,不像宫里的人,眼里只盯着七阿哥的满月礼,盯着养心殿里那把龙椅。”说着,她朝一旁的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立刻端来一碟裹着糖霜的蜜饯,轻轻放在元澈面前,“世子尝尝吧,这是江南新送来的松子糖。”
元澈看了看玉隐,见母亲点头,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意瞬间漫开,他眉眼弯成了月牙儿,小脸上的拘谨也散了些。可玉隐握着帕子的手却悄悄紧了紧,勉强牵起嘴角的笑意:“娘娘说笑了,王爷生前只是性子执拗,认定了的事便不肯回头。”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执拗”背后,藏着的全是对另一个人的牵挂。连她这个名义上的嫡福晋,都只能站在局外看着,看着他对着一幅画发呆,看着他把她的名字错喊成“嬛嬛”,看着他的心思从来不在自己和孩子身上。
“执拗?我看不见得罢!”年世兰端起茶杯,浅抿一口,茶汤的清苦漫过舌尖,才稍稍压下心底翻涌的躁意。她抬眼看向玉隐,目光锐利,直直剜进对方眼底,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他若真只是执拗,便不会在你嫁入王府后,执意要你改回‘甄玉隐’的名字。你当他是念着与你的夫妻情分?不过是借着你的名字,慰藉他对甄嬛的相思罢了。”
“你仔细想想,他看你的时候,眼底哪有半分对你的真心?那目光落在你脸上,却穿过你,望着的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你穿他喜欢的素色衣衫,学他偏爱的淡雅举止,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刻意模仿,可你终究不是甄嬛。”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敲在玉隐的心尖上,“他留着你,不过是因为你姓甄,眉眼间有几分她的影子,能让他在午夜梦回时,聊以慰藉那求而不得的执念。你以为自己是王府的福晋,是他的枕边人,殊不知,你从来都只是他思念甄嬛的一件信物,一个随时可以替代的影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