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端坐龙椅,面色沉静,指尖却微微收紧,捏住了龙椅扶手上雕琢的云纹。他未语,只是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殿角垂首而立的苏培盛身上。
就在此时,立于文班前列的武英殿大学士年希尧猛然踏前一步,玉带轻响,身形端肃,躬身一礼,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容禀,臣有肺腑之言,不敢不奏。”
他目光如炬,转向御史中丞与礼部侍郎,语气陡然凝重:“二位同僚,皆朝廷重臣,肩负风宪之任,执掌礼乐之纲。然今日所奏,不过道听途说,无片纸凭证,无一人口供,便在金殿之上,以‘流言’为据,指摘天子嫔御,牵连朝廷命妇。此举若成惯例,日后朝堂之上,岂非人人可凭臆测弹劾?纲纪何在?法度何存?”
他微微侧身,面向御史中丞,神色肃然:“大人素以清正自许,平日纠劾贪墨,澄清吏治,本为国之柱石。可今日所言,却将目光投于宫闱私语,以无根之语,构陷忠良之后。我妹年世兰,入宫数载,谨守礼度,侍君以诚,理政以敬,未尝逾矩一步。何来‘行迹暧昧’?何来‘有违妇德’?若此等清白皆可被污,那天下女子,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大人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臣却以为,是‘疑心生于私念之间’。”
继而转向礼部侍郎,语气沉静却不失锋芒:“侍郎大人执掌礼制,教化万民,本应澄清风俗,肃正视听。可如今,竟将民间粗鄙童谣,奉为弹劾之据,岂非有失体统?‘双燕入宫门’之语,荒诞不经,孩童戏言,何足为凭?若以此治罪,恐寒了忠臣之心,乱了朝纲之序。礼部之责,在正人心,不在捕风捉影。”
他缓缓跪地,叩首至地,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陛下,臣年希尧,蒙先帝眷顾,得列台阁,今侍陛下左右,夙夜兢业,未敢稍懈。臣父年遐龄,老迈之年,仍心系边务;臣兄年羹尧,镇守西陲,血染征袍。臣与家人,不敢言功,唯求无愧于心,无负于国。今臣妹世芍,蒙陛下不弃,入选宫掖,然她入宫前,十年幽居,埋名浣衣局,未涉权势;入宫后,谨守本分,未敢干政。若说她与人联手惑君,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直视殿上:“臣今日所言,非为私情,实为公义。若因宠眷而疑忠良,因流言而废纲常,则日后谁敢为国尽忠?谁敢为君分忧?臣不惧得罪同僚,只惧陛下误听偏信,伤了忠臣之志,损了朝廷之信。”
他再次叩首,声音沉稳如钟,额前触地,久久未起:“臣年希尧,才疏学浅,忝居大学士之位,自知位高责重,言行不敢逾矩。今日冒死进言,非为护短,实为维护朝纲正道。若陛下以为臣言有妄,臣甘受惩处,无怨无悔。纵使斧钺加身,抄没家门,臣亦俯首受刑,不怨不谤,只求天地昭昭,还我年氏一门清白。”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炬,映着殿中烛火,字字如铁:“臣愿以全家性命立誓:若二位妹妹于宫中稍有不轨,稍涉私谋,稍违妇德,稍乱国体,臣年希尧愿携妻女子侄同赴黄泉,甘受族诛之罪,不求宽宥,不诉冤情。 我年氏满门,生于国家,死为国殇,清誉所系,重于性命。今日之言,非为求荣,非为固宠,只为告诉这满朝文武——忠良之后,不容轻毁;清白之名,以命相守。”
“但若陛下因几句无稽之语,便令忠良受屈,亲信离心,朝堂蒙尘,那非独臣之悲,实乃国之殇也。臣死不足惜,唯恐后世史笔如刀,书曰:‘某年,帝信浮言,黜忠良,废纲常,天下由此而懈。’臣不忍见此,故今日冒死陈情,以血荐轩辕,以命证清白。”
言毕,他第三次重重叩首,额上已微见血痕,身影却挺直如松,不摇不倒。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凝滞。百官低首,无人敢视。御史中丞与礼部侍郎早已汗透重裳,手中笏板几欲滑落。连苏培盛也不禁抬眼,望着那跪于殿心、如孤峰耸立的身影,心中暗叹:此非争宠,乃争气节;非护亲,乃护国纲。
皇帝依旧端坐,面容不动,可眼底深处,已泛起波澜。他望着年希尧,望着这个平日温文尔雅、此刻却如烈火焚身的大学士,指尖缓缓抚过龙椅扶手,久久不语。
风穿殿角,烛影摇红,满殿肃杀,天地俱寂。
退朝后的御书房,静得只余下檀香一缕缕在梁间旋绕,烟丝如愁绪般萦回,将满殿的明黄都染得添了几分沉郁。皇帝缓步至案前,玉冠上的东珠在光下泛着冷润的光,他指尖轻轻触过,动作慢得似在卸下千斤的江山重负,待那冠顶搁在紫檀木案上时,一声轻响,竟在空寂里撞出几分孤清。他转过身,脊背微弓着靠向龙椅,双目缓缓阖上,声音低沉得像浸了寒潭的水,漫过青砖:“苏培盛,外头那些嚼舌根的话,你该是听着了。”
“奴才……奴才不过是偶然闻得几句,不敢多听。”苏培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的声响带着怯意,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洇湿了衣领,他却只敢将脸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仿佛这样便能躲开殿中那无形的威压。
皇帝缓缓睁眼,眸子里没有半分暖意,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凉,扫过殿内的描金盘龙柱:“是有人在背后摆弄手段呢。世兰掌翊坤宫这么些年头,统摄六宫的事从无半分差池,进退皆是规矩,半分越轨的痕迹都寻不着。世芍虽得朕几分疼惜,却是个温婉守礼的,宫里的事都不多言,更何况朝堂上的纷争,便是宫外的一句闲话,也从没从她宫里漏出去过。”
他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扣着龙椅扶手,那道旧痕在光下愈发清晰:“可如今倒好,连街头的童谣都编派到她们头上了……‘双燕入宫门,君王忘早昏’,字字都裹着毒刺,这般处心积虑的编排,若说没人在背后挑唆,朕如何肯信?你说说,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里宫外兴风作浪,把这些小人当枪使?”
苏培盛听得心头发紧,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要将自己埋进金砖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深宫里,能有这般手段,把流言当刀,把朝臣当棋子,不动声色便布下这一局的,除了景仁宫那位皇后宜修,还能有谁?她看似端坐宫中,不闻外事,却借着几句闲话,便将所有风波都引到了年氏姐妹身上;偏又碰上年希尧那般忠烈,在金殿上以命相搏,反倒像是替她狠狠推了一把,让这局棋愈发难破。可这些话,他怎敢说?又怎能说?
殿内的寂静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只有檀香还在缓缓上升,缠缠绕绕地裹着帝王的沉默。那烟丝明明是暖的,却让这殿里的空气都透着一股刺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