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之内,炭火依旧在“噼啪”作响,可那份暖意,却在曹操话音落下的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空气仿佛凝固了。
郭嘉那双半眯的桃花眼,终于完全睁开,眼底最后一丝醉意和慵懒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他无声地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姜宇的背影上。
典韦那张耿直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握着铁戟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一头即将发怒的猛虎。他往前踏了半步,刚要开口为自家主公辩解,却被姜宇一个不着痕迹的眼神制止了。
整个暖阁的压力,都汇聚到了姜宇一人身上。
曹操那双狭长的眸子,就像两把最锋利的解牛刀,一寸寸地剖析着他脸上的每一丝肌肉变化,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丁点的惊慌、心虚或是恐惧。
然而,他失望了。
姜宇的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片刻的沉默之后,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曹操的目光,微微上前一步,躬身一礼。
“原来周瑜的檄文,已经先一步送到了丞相案头。”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他用的词是“檄文”,而不是“书信”,一词之差,便将周瑜的私信,定性为了一场充满敌意的公开声讨。
“宇,并不意外。”
曹操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不意外?
姜宇直起身,迎着那审视的目光,坦然道:“宇之所以在丞相面前淡化此事,有两层考量。”
“其一,此事终究起于宇与周瑜的个人恩怨。宇身为臣属,不愿因一己之私,而惊扰丞相,更不愿将这份私人恩怨,上升为丞相与江东之间的矛盾。臣子之荣辱事小,丞相之大业为重。”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顾全大局的立场,又将姿态放得极低。
曹操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示意他继续。
“其二,”姜宇的语气微微一转,带上了一丝凛然的锋芒,“宇本以为,这只是周瑜心胸狭隘所致,是他个人的嫉恨。但现在看来,他竟以江东大都督之名,上书丞相,请求斩杀宇……这便不再是私怨,而是国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曹操,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丞相,您不妨想一想,周瑜为何非要置宇于死地?他怕的,当真是姜宇这个人吗?”
“不!”不等曹操回答,姜宇便自问自答,“他怕的,是站在姜宇身后的您!他怕的,是身为丞相女婿的宇,在赤壁略施小计,便能助您扭转乾坤!他怕的,是宇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江东的防线,在丞相的雄才伟略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这一番话,如平地惊雷,在暖阁中炸响。
它巧妙地将问题的焦点,从“姜宇是否欺瞒曹操”,转移到了“周瑜为何如此惧怕姜宇”。
“丞相,您看。”姜宇伸手指了指自己,嘴角勾起一抹夹杂着自嘲与傲然的笑意,“周瑜这封信,名为请您杀我,实则是在向您示弱!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您,他怕了!他麾下的江东水师,挡不住您的天兵,他引以为傲的智谋,在您面前不值一提!”
“他这封信,看似是要离间我们君臣,实则是对宇最大的褒奖!是对宇忠于丞相的最好证明!因为一个对您毫无价值的人,又怎会引来江东大都督如此歇斯底里的忌惮与恐惧?”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一直闭目养神的郭嘉,此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刚睡醒一般,揉了揉眼睛,慢悠悠地开口:“丞相,嘉以为,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只会对着两种人狂吠。一种是小偷,另一种,是它主人都感到害怕的贵客。周瑜这条狗,如今叫得这么凶,想来……是把咱们主公,当成后一种人了。”
他这番话说得粗俗,却又无比精准。典韦听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看向姜宇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
曹操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镇定,从容,逻辑清晰,言辞犀利。
在自己那几乎等同于质问的压力下,他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能在瞬息之间,抓住问题的本质,反守为攻,将一盆足以将他淹死的脏水,硬生生变成了一顶彰显其价值的桂冠。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挠在了曹操的痒处。
是啊,周瑜为什么要杀姜宇?
不就是因为姜宇太能干,太有威胁了吗?
而姜宇的威胁,不正是来源于自己这个后台吗?
敌人越是想除掉的人,不就越证明这个人对自己的价值吗?
想通了这一层,曹操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欣赏,甚至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
“哈哈哈……好!说得好!”
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打破了暖阁的沉寂。
曹操放下茶杯,大步走到姜宇面前,不再是试探,不再是审视,而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赞许。
“好一个姜伯渊!好一张利口!周公瑾想要借我的刀,杀我的人,他是当操是三岁孩童吗?”
他转身,从案上拿起那卷周瑜送来的竹简,看也不看,随手就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炭盆之中。
竹简遇火,瞬间蜷曲,冒出黑烟,很快便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里。
“此事,到此为止。”曹操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重新坐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换上了一副郑重的神情,看着姜宇。
“伯渊,你今日这番话,让操很满意。但有一点,操要提醒你。”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一把刀,若是藏得太深,是会生锈的。”
“今日之事,操不怪你。但日后,你的事,就是操的事。操不喜欢下面的人,有太多自己的‘考量’。你,明白吗?”
这句话,既是敲打,也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接纳。
它意味着,从今天起,姜宇不再仅仅是一个有些利用价值的女婿,一个聪明的商人。他被曹操,真正纳入了自己的核心圈子。
“宇,明白了。”姜宇再次躬身,这一次,是心悦诚服。
他知道,这场由周瑜挑起的、针对自己的信任危机,不仅被自己完美化解,反而成了他与曹操关系更进一步的催化剂。
“嗯。”曹操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杀机的交锋从未发生过,他挥了挥手,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行了,你们一路奔波,也累了。奉孝,你这身子骨,再折腾下去怕是要散架了。都回去歇着吧。”
“谢丞相。”
姜宇和郭嘉躬身行礼,带着典韦,缓缓退出了暖阁。
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曹操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嘴角再次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此子……真乃人中之龙凤。”他轻声自语,“有他在,江东孙权,西蜀刘备,怕是都要睡不安稳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窗外,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
“只是……龙,终究是要飞的。这小小的许都城,怕是困不住他多久了……”
……
回府的路上,马车里。
郭嘉一改在丞相府的紧张,又恢复了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整个人瘫在坐垫上,手里晃着酒葫芦,嘴里啧啧有声。
“主公,高!实在是高!”他满脸佩服,“嘉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准备帮您圆场,没想到您三言两语,就把黑的说成了白的,还顺带给自己脸上贴了层金。丞相最后那眼神,看您就跟看一块稀世美玉似的,就差没把您供起来了。”
姜宇闭着眼,淡淡道:“是他自己想通了而已。”
“嘿,主公您就别谦虚了。”郭嘉笑道,“不过,丞相最后那句话,您可得记在心上。‘刀藏得太深,是会生锈的’。这老狐狸,是在提醒您,以后有什么动作,最好先跟他通个气。他允许您这把刀锋利,但刀柄,必须握在他自己手里。”
姜宇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刀柄在谁手里,可不是他说了算的。”
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周仓的声音急急响起。
“主公!府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