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巷口斜吹进来,袖中的契约纸边擦着腕骨,有些发烫。我停下脚步,指尖在袖内轻轻摩挲那三道焦痕——火是干净的,字也是干净的,可人心不是。
酒楼“听松居”就在前方,二楼临街的窗透出暖光,映着人影晃动。他们到了。
我整了整衣领,抬步走上木梯。楼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旧事之上。推门而入时,紫袍老者正坐在主位,目光一扫便落在我脸上,没说话,只是颔首示意。黑袍除鬼师已在桌旁,手里捏着一只青瓷杯,指节泛白,眼神却飘忽不定。
桌上摆着四副碗筷。
我知道,没人指望我能准时。
“许姑娘来得不早不晚。”紫袍老者开口,声音低沉,“倒是守时。”
我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任务未启,规矩先立。迟到的人,不该是我。”
黑袍除鬼师猛地灌了一口酒,喉结滚动,随即放下杯子,发出一声闷响。“规矩?”他冷笑,“你前日烧了契约,今日就坐这儿谈分工,谁给你的脸?”
我没看他,只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黄纸,轻轻放在桌上。“这是行会备案的无忧村地形图。”我说,“你们若不信我,大可现在核对。”
紫袍老者伸手取过,缓缓展开。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图上标注清晰,连幽奇之森外围的三处阴气聚集点都被红圈标出,那是只有真正探查过的人才会留意的位置。
他抬眼看向我:“你何时去的?”
“昨夜。”我答,“顺路看了眼边界尸骨痕迹。”
黑袍除鬼师嗤了一声:“装神弄鬼。那种地方,夜里进去,十个有九个出不来。”
“所以我活着回来了。”我看着他,“说明我不是那九个。”
空气凝了一瞬。
紫袍老者将地图重新折好,推回给我。“既然来了,就说正事。”他语气缓了些,“明日进村,五人分组,前后策应。你修为不明,暂列中线支援。”
“可以。”我点头,“但我要知道每位队友所持禁制类型,尤其是王府那边可能设下的玄术屏障。”
这话一出,黑袍除鬼师的手抖了一下,酒洒在桌面上,蜿蜒如蛇。
紫袍老者不动声色:“为何问这个?”
“因为鬼王晋升需借外力。”我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若背后有人以禁制引魂入阵,那我们不只是除鬼,更是在拆局。我不想进了林子才发现,自己被一道看不见的墙拦在外面。”
他说:“寻常禁制,不过是镇宅锁气,哪有你说得这般复杂。”
我垂眸,轻啜一口茶水。“贺程王府的玄术禁制,可不是寻常手段吧?”
话音刚落,黑袍除鬼师忽然笑了两声,又猛灌一大口酒,脸颊涨红。“哈……说得对!那玩意儿哪是普通府邸能有的?你知道它从哪儿来的吗?”
紫袍老者眼神骤冷。
可他已经说下去了:“那是皇室赐的!专为压制邪祟反噬……啧,王爷身子弱,夜里常听见哭声,没这东西压着,早疯了!”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紫袍老者已伸手按住他肩膀,力道重得让他呛住了酒。
“醉了。”紫袍老者冷冷道,“该歇了。”
黑袍除鬼师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却被那一掌压得说不出话。他转头看我,眼神里竟有一丝慌乱,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没有动,也没有追问。
只是用拇指在杯沿敲了三下——一下,两下,三下。
像在记事。
然后低头饮尽杯中茶,掩去眼底翻涌的思绪。
皇室。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针,扎进了我识海深处。镇魂令微微一震,似有所感。我闭了闭眼,一缕净灵火悄然沉入经脉,顺着魂络游走一圈,探向四周。无外魂潜伏,但黑袍除鬼师体内确有一丝残余波动,极淡,像是被人强行抹去过记忆的痕迹。
传音符的余韵。
果然是被警告过。
我抬起头,笑着举杯:“王爷府邸高深,咱们还是多想想怎么活着走出幽奇之森吧。”说着转向紫袍老者,“听说那鬼王喜用人骨铺路,血冥币开道,连喜鹊都能化煞鸟。不知二位对此类邪法可有应对之策?”
话题被轻轻拨开。
紫袍老者神色稍缓:“阴符阵可阻其召灵,但我带的不多,需谨慎使用。”
“我这边有净火符两张。”我顺势接话,“虽不如正宗镇魂火,对付低阶怨灵尚可。”
黑袍除鬼师终于找回声音:“你那火……真是自己炼的?”
“不然呢?”我反问,“你以为我能靠烧纸骗过三位三品?”
他闭了嘴。
谈话继续,转为具体路线安排与物资分配。我一边听着,一边暗自梳理线索。皇室赐下的禁制……为何要给南宫景澄这种病态之人?是为了压制他体内的什么东西,还是为了借他之身完成某种仪式?
镇魂令无声流转,温润如初。
我不再深想,只将这些碎片收拢于心。
半个时辰后,议定明日辰时于城东校场集合,理由是便于检查装备、避开行会耳目。紫袍老者未反对,只叮嘱一句:“任务期间,闭口不谈外务。”
我起身拱手,语气谦和:“前路凶险,还需前辈多多照应。”
他点头,带着黑袍除鬼师离开。
我落在最后,缓步下楼。
走到巷口时,停了下来。
右手探入袖中,取出一片薄纸。净灵火自指尖溢出,极短一瞬,火舌舔过纸面,“皇室”二字浮现又焚毁,灰烬随风散去。
记忆已刻下。
我转身欲走,却忽然顿住。
巷子深处,一块青砖边缘裂开,露出半截褪色布条,像是被人匆忙塞进去的。我走近几步,蹲下身,将布条抽出寸许——粗麻质地,边缘焦黑,背面隐约有墨迹。
还未看清内容,远处传来打更声。
梆——
两更。
我收回手,将布条原样塞回砖缝,起身离去。
走出十步后,右手指尖再次微动。
方才触碰布条时,一丝极细微的魂息已渗入皮肤——不属于活人,也不属于寻常亡魂。
而是被禁制封印过的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