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后殿的暖阁,炭火烘得室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无形无质、自天幕结束后便长久盘踞于此的沉郁之气。檀香与墨的气息交织,书案上堆积的奏章如山,却都似蒙着一层灰翳。
秦王朱樉跟在太子朱标身后,踏入这间他自幼敬畏、成年后更添疏离的殿宇。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紧随其后。兄弟五人,除朱标外,皆屏息凝神,步履沉重。朱樉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耳膜。他目光低垂,盯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准备迎接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或是冰封千里的斥责。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跪下的姿势,请罪的说辞,以及如何看似请罪实则迂回地为邓氏和她腹中孩儿稍作辩解。
然而——
就在他刚刚跨过门槛,身影完全没入暖阁内那片由窗外冬日惨淡光线与室内烛火共同勾勒出的昏黄光影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几乎是疾步从御案后绕了出来。
是朱元璋。
他没有坐在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座上等待儿子的跪拜请罪,甚至没有如往常般负手肃立,显露出帝王的威严与等待问责的压迫感。他就那样直接地、甚至带着一丝与帝王身份不符的急促,几步便跨到了朱樉面前。
朱樉下意识地就要屈膝,口中“儿臣”二字已到唇边。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却异常有力的大手,重重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震颤,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本就心神不属的朱樉身体一晃。
紧接着,他听到了声音。不是预想中的怒喝,不是冰冷的质问,也不是失望的叹息。
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低沉,甚至因为过于用力压制某种情绪而略显怪异,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朱樉的耳中,更砸进他冰封忐忑的心湖:
“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朱元璋连说了几个“好”字,手掌依旧紧紧攥着朱樉的肩胛,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个儿子的真实性。他的目光不再是俯瞰臣子的凌厉,也不再是审视继承人的苛刻,那里面翻涌着极为复杂的东西——有后怕,有庆幸,有失而复得的激动,还有一种……朱樉极其陌生,却瞬间击中他灵魂深处最柔软角落的东西。
那是属于一个纯粹父亲的目光。
“樉儿,”朱元璋又唤了一声,声音更哑了些,“咱真以为……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这个儿子了。”
“再也见不到了”。
这几个字,轻飘飘又重如山岳。它们从天幕上那三百年的血雨腥风中穿透而来,裹挟着无数朱明子孙悲惨终局的幻影,最终凝结成此刻朱元璋这句最直白、最不加掩饰的恐惧。
朱樉彻底僵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面对父皇的场景,独独没有这一种。没有责罚,没有训斥,没有冷漠的“知道了,下去吧”。有的,只是一个父亲,在历经了漫长“预知”般的惊心动魄后,看到儿子活生生、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时,那种最本能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庆幸与脆弱。
肩上手掌的温度,透过厚厚的亲王袍服,灼烫着他的皮肤,也瞬间融化了他一路构筑的、用恐惧、算计和侥幸心理堆砌起来的所有心防。
“父皇……”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视线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汹涌而下。他不是爱哭的人,从小到大,哪怕被父皇责打得再狠,他也咬牙忍着,把眼泪憋回去。因为母后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因为大哥朱标总是做得更好,从不需用眼泪来博取什么。
可这一刻,他完全控制不住。那不是委屈的哭,不是害怕的哭,甚至不是感动的哭。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宣泄——是长久以来被忽视、被比较、自觉只是“父皇诸多儿子中不起眼一个”的辛酸;是对天幕揭示的可怕未来感到的后怕与无力;更是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父爱一击即中的震撼与……委屈。
是的,委屈。原来,在父皇心里,自己这个总不如大哥出色、甚至未来可能惹他大怒的儿子,也是他害怕“再也见不到”的骨肉。原来,那些严厉、那些斥责、那些自己曾暗暗抱怨的偏袒大哥背后,并非没有他的位置。
原来,自己不仅仅是“秦王”,不仅仅是“父皇的臣子”。
他也是朱樉,是朱元璋的儿子。
这个认知来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真实,让他坚固的亲王外壳片片剥落,露出里面那个一直渴望父亲认可、又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敏感而惶恐的少年。
他哭得毫无形象,肩膀在朱元璋的手掌下微微抖动,涕泪横流。多少年没这样哭过了?他自己都记不清。
朱元璋看着儿子这副模样,眼眶也有些发热。他何尝见过老二这样?这孩子从小倔强,挨打时都不肯吭一声,此刻却哭得像……像他小时候摔疼了跑到自己跟前时的样子。天幕上那些“秦王”的斑斑劣迹,未来可能的父子龃龉,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哭得不能自已的儿子暂时冲淡了。他看到的,不是未来的藩王,只是他的樉儿,一个刚刚从“可能失去”的阴影中归来的儿子。
他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有些笨拙地,在朱樉另一侧肩膀上拍了拍,动作比方才轻柔了许多。“莫哭了,莫哭了……回来就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他重复着,语气是一种罕见的、近乎喃喃的安抚。
暖阁内一片寂静。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太子朱标静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中亦有些湿润,嘴角却微微扬起一丝欣慰的弧度。三弟朱棡鼻头发酸,连忙低下头去。燕王朱棣眼神深邃,目光在父皇和二哥之间逡巡,冷硬的面部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周王朱橚最是感性,看着二哥痛哭,想起天幕上自己那一支的遭遇,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一刻的奉天殿暖阁,没有帝王,没有藩王,没有太子。只有一位刚刚经历了巨大精神冲击、恐惧失去的父亲,和他那终于归家、在父爱面前溃不成军的儿子们。
窗棂外,冬日惨淡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稀薄却真实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相拥(虽然只是拍肩)的朱元璋与朱樉身上,将他们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边。
那光芒,微弱,却坚定地刺破了笼罩已久的阴霾。
朱樉的眼泪还在流,但最初的汹涌已过去,剩下的是一种温热的、流淌的释然。所有的担心、算计、恐惧,在这泪水中,在这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下,似乎真的……消失不见了。
他抽噎着,终于能说出完整的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儿臣……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忧了。”
朱元璋松开了手,退后一小步,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依旧,却再无之前的冰冷隔阂。他摆了摆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少了往日的肃杀:“罢了,路上辛苦,先去见过你母后。其他事……日后再说。”
“日后再说”。
这又是一个信号。天大的事,似乎都可以因为“平安归来”而暂时搁置。
朱樉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父皇。”他抬起泪痕未干的脸,看向朱元璋,又看向身边的兄弟们。朱标对他温和一笑,朱棡投来鼓励的眼神,朱棣微微颔首,朱橚则悄悄对他比了个“安心”的口型。
心中那块压了数月、沉甸甸的巨石,在这一刻,终于“轰隆”一声,彻底落下了。不是被移开,而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的父爱,稳稳地接住了。
他知道,前路依然未知,天幕揭示的许多隐患或许仍在。但至少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面对莫测的未来。
他是朱元璋的儿子。他有父亲,有母亲,有兄弟。
这便够了。
足够支撑他,去走一条与天幕上不同的、属于洪武十二年秦王朱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