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冥王大殿的森然死寂,被一道踉跄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蚩尤的身影,裹挟着人间暗巷的尘土。重新踏入这片属于亡者的国度。脸上桀骜的棱角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平静所取代。那双曾燃烧着狂暴与痴迷的赤红眼眸,此刻如同熄灭的熔岩,只剩下沉淀后的灰烬与一丝……近乎透明的哀伤。
他一步步走向那高踞于漆黑王座之上的冥王阿茶。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千年的时光尘埃之上,沉重而缓慢。
阿茶早已收起了惯有的戏谑与慵懒。她端坐于王座,幽深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下方走来的兄长。她看到了他胸口那道被月华精华治愈、却依旧残留着灵魂层面痛楚的“伤痕”,更看到了他眼中那份仿佛被整个宇宙的重量碾压过后的沉寂与了悟。
蚩尤在王座前停下脚步,没有跪拜,只是微微仰头,目光穿过大殿幽暗的穹顶,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地壳,望向了那轮他永远无法触及的清冷明月。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阿茶,” 他唤着妹妹的名字,目光依旧停留在虚无的上方,“我要走了。”
阿茶没有问“去哪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
蚩尤终于将目光收回,落在阿茶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狂躁与不甘,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卸下万钧重担后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至亲的眷恋。
“去走遍所有……”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每一个字的分量,“所有月亮可以照到的地方。”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阿茶幽深的眼底激起一丝波澜。她瞬间明白了兄长的意图。
蚩尤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苦涩得如同浸透了黄莲汁液,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
“代替她!庇佑她的子民!”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阿茶心中炸响!她看着眼前的蚩尤,这个曾经为战而生的兵主,这个被仇恨与痴念焚烧了数千年的灵魂,此刻竟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是何等的……放下?又是何等的……执念?
蚩尤没有理会阿茶的震动,他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个清冷绝世的月神身上,也落在了自己那漫长而充满悔恨与执念的过去。
“明月……”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刻骨的悲凉,“原来也曾照亮过我……”
他回忆起洪荒岁月,那些没有被野心和欲望彻底蒙蔽的时光。月华如水,也曾温柔地洒落在他征战的甲胄上,在他疲惫休憩的营帐旁。那时的曦,虽然清冷,却并非遥不可及。那月光,也曾是他灵魂深处的一抹慰藉。
“我最大的心愿……” 蚩尤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灵魂深处最真挚、最卑微的渴望,“就是再次披上那轮月光……”
这并非力量的索取,而是灵魂的皈依,是卑微的祈求,祈求能再次被那清冷的辉光所接纳、所笼罩,如同迷途的倦鸟渴望归巢。
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向往与更深的绝望:
“抬头能望到你,却又触碰不到你……”*那轮明月高悬天际,清辉遍洒,他抬头可见,却永远无法企及她的真容。
“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如同在暗巷之中,他挡在她身前,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却深知神人之隔,比天地之遥更甚。
“不敢打扰你,却有无比思念……”*千年的痴缠,换来的是冰冷的拒绝和疏离。他不敢再奢望靠近,不敢再惊扰她的清静,可那深入骨髓的思念,却如同蚀骨的毒药,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只能默默的关注着那轮明月……从此以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仰望。在每一个月升月落的轮回里,默默注视,如同仰望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
藏起心中所想所思……将所有的爱慕、悔恨、痛苦、不甘……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统统埋葬在灵魂的最深处,用沉默和守护,铸成一道无人能窥见的堤坝。
说完这些,蚩尤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阿茶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有诀别,有托付更有对妹妹深深的、无言的情感。他没有再说“再见”。
他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象征着死亡与权力的冥王王座,他迈开脚步,朝着地府通往人间的出口走去。他的背影,在幽暗的冥殿光芒下,显得格外萧索。那曾经缠绕周身的凶戾煞气,此刻仿佛被一种沉静而悲怆的力量所取代,如同即将踏上朝圣之路的苦行者。
阿茶静静地坐在王座之上,看着兄长那孤绝的背影渐渐融入地府出口那片混沌的光影之中,最终消失不见。
冥殿内,死寂重新降临。唯有阿茶指尖那缕幽蓝的魂火,不安地跳跃着。她端起手边冰冷的酒杯,里面盛满了忘川深处最苦涩的魂酿,仰头一饮而尽。
“哥哥……”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旷冰冷的冥殿深处。
从此,人间多了一个孤独的巡行者。他不属于光明,亦不完全属于黑暗。他踏遍山河湖海,行于市井荒野,在每一个被月光照耀的角落驻足。他驱散滋生于月下的邪祟,抚慰受月光惊扰的生灵,他不再狂暴,不再痴缠,只是沉默地行走,沉默地守护。
抬头,便能望见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清辉如旧,温柔地洒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月光穿过指缝,冰凉而虚幻。触碰不到,却已披上了它的华光。
近在咫尺,远在天边。不敢打扰,唯有思念。
藏于心间,代汝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