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山谷的风穿过岩缝,发出呜呜的咽鸣,更添几分凄寒。洞内狭小的空间里,却因两人相贴的体温,氤氲出一小片与外界的肃杀隔绝开来的、微弱的暖意。
江弄影维持着侧卧环抱傅沉舟的姿势,一动不敢动。手臂早已从酸麻转为刺痛,半边身体也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不堪。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原本因失血而冰冷颤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回温,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致命的寒意似乎在渐渐驱散。
这认知让她心中稍安,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成就感——看,她这个“粗鄙之人”,也能把他从鬼门关暂时拉回来一点。
傅沉舟的意识在半昏半醒间徘徊。背部和肩部的伤口像被烧红的烙铁持续灼烫,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然而,身后传来的、属于江弄影的温暖和那细微却坚定的心跳声,又像是最有效的镇痛良药,将他从无边痛楚的深渊边缘一次次拉回。
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知道她维持这个姿势定然极不舒服。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必定是蹙着眉,咬着唇,一脸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的憋屈模样。想到这里,他苍白干裂的唇角,竟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水……”他喉结滚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
江弄影立刻警醒,小心地稍微支起身体:“要喝水?”她想起之前用大片树叶小心卷成的、还剩下少许清水的“容器”。她摸索着拿到身边,小心地托起他的头,将树叶边缘凑到他唇边。
傅沉舟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月光下,他看到她低垂着眼睑,神情专注,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搔刮着他的脸颊,带来一阵微痒。
他喝完水,江弄影刚要撤手,他却忽然微微侧头,干燥起皮的唇瓣无意间擦过了她的指尖。
那触感极其轻微,却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江弄影的四肢百骸。她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仿佛被烫到一般,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度再次轰然上涌。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响亮。
“你……你故意的!”她压低声音,羞恼交加,却又不敢太大动作,怕牵扯他的伤口。
傅沉舟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得逞笑意。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无辜:“孤……重伤之人……如何故意?”
“你!”江弄影气结,看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只能恨恨地瞪着他苍白的侧脸,咬牙切齿地小声嘀咕,“……就知道装可怜!”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重新躺下,再次伸出手,认命般地继续环住他,只是这次,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的“意外”接触。
然而,身体的靠近无法避免彼此气息的交融。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来自她之前胡乱找来的、有止血效果的草叶)中,似乎渐渐混入了一丝属于他本身的、清冽又霸道的气息。而她自己身上,那点微薄的皂角清香也早已被汗味、泥土和血污覆盖,形成一种奇特而亲密的味道,萦绕在两人之间。
这种无所遁形的亲密,让江弄影心慌意乱,思绪不由得再次飘远。她想起沈芷幽,那个永远端庄得体、连救人都会被视为“牺牲名节”的大家闺秀。若是沈芷幽在此,会如何做?定然不会像她这般狼狈,这般……毫无界限吧?
“若是沈姑娘在此……”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哽咽和醋意,“定然……不会像臣妾这般笨手笨脚,连包扎都……丑陋不堪。她定能做得更好,更妥帖……”
傅沉舟闻言,沉默了片刻。就在江弄影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或者不想搭理她这无聊的酸话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她不会在此。”
江弄影一愣。
他继续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她不会……与孤坠崖……不会……为孤挡刀……不会……在刺客环伺时……想出声东击西之法……更不会……像你这般……嘴上骂着孤……手却抱得这般紧……”
他的话语很慢,却像一块块巨石,投入江弄影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她下意识地想反驳,想松开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根本不听使唤,反而将他箍得更紧了些。
“我……我没有抱得紧!”她苍白无力地辩解,脸烫得能煎鸡蛋。
傅沉舟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没有戳穿她。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声音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认真:
“弄影……告诉孤……你为何……会知道那些?比如……用石头制造假象……比如……反其道而行之……” 他指的,是她之前应对刺客时,那些完全不符合闺阁女子认知的、近乎本能的机变与果决。
江弄影身体猛地一僵,心脏骤然收缩。来了,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来了。她来自异世的秘密,是她最大的依仗,也是她最深的恐惧。
“我……我……”她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准备好的、关于“话本上看来的”之类的借口,在此刻他如此认真的追问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的慌乱和迟疑,尽数落在傅沉舟感知中。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仿佛有无尽的耐心。
最终,江弄影把心一横,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语气,闷闷地说道:“……臣妾……臣妾做梦梦到的!不行吗?” 这几乎是她最后的、也是最蹩脚的盾牌。
出乎意料地,傅沉舟并没有追问,也没有嘲笑。他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意味。
“好……”他低声道,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那便……是梦吧。”
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只要她肯救他,肯抱着他,至于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和本事从哪里来,他似乎……并不是那么急于知道答案了。或者说,他愿意给她时间,等她愿意亲口告诉他的那一天。
他的妥协,反而让江弄影愣住了。她预想中的刨根问底没有出现,这种近乎无条件的信任,让她心头五味杂陈,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愧疚,悄然涌上。
洞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后半夜,傅沉舟的体温又开始升高,显然伤口有发炎的迹象。他陷入昏沉,开始无意识地呓语,时而唤着“父皇”、“母后”,时而含糊地喊着“影儿……别走……”。
当他滚烫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像个迷失的孩子般喃喃着“冷……别丢下孤……”时,江弄影所有的心防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她不再去想沈芷幽,不再去纠结自己的来历,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低语:
“我在……傅沉舟,我在……我不走……不会丢下你……”
她的声音,成了他混沌意识中唯一的锚点。
长夜漫漫,危机四伏。但在这一方狭小的山洞里,在血与污浊的包裹下,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石缝中顽强钻出的新芽,脆弱,却蕴含着不可阻挡的力量。
他不再追问她为何与众不同,她也不再执着于比较自己与白月光的云泥之别。此刻,他们只是两个在绝境中相互取暖、彼此唯一的依靠。这份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信任与亲密,远比任何一次合乎礼法的“舍身相救”,都更加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