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年味儿在宋家屯的巷子里打转，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的烟都带着蒸年糕的甜香，石磨转动的“吱呀”声混着孩子们追跑的笑闹，把年关的热闹撑得满满当当。可宋家的院子里却连点热气都没，宅基地的事像块冰疙瘩，堵在每个人心里，连窗台上摆的冻梨都显得更凉了。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薇就拎着水桶去井边。井沿结着薄冰，她蹲下身时，下意识摸了摸小腹——才两三个月，还显不出怀，但指尖能触到的那片温热，让她动作都轻了几分。刚把水桶放进井里，就听见旁边洗衣石上传来“咯吱咯吱”的搓衣声，是邻居张婶。
张婶的手冻得通红，在皂角水里浸着，见林薇抬头，先开了口：“薇丫头，起这么早？”她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跟你说个事，支书家的老太太，昨儿夜里又犯病了，喘得厉害，脸都憋紫了，连夜请了大夫来。”
林薇拎着水桶的手顿了顿，水晃出几滴，落在冰面上溅起小水花：“老太太是什么老毛病？这么严重？”
“还能是那心肺的毛病，气短心慌的，”张婶往四周扫了眼，声音更轻，“大夫说要一味带‘蓝’字的药材，镇上和县里的药房都跑遍了，连个影子都没有。支书家现在急得火上房，说谁能找到这药，多少钱都愿意给。”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攥紧了水桶提梁。前世在中药店打工时，她记得有种叫“蓝花地丁”的药材，专治心肺急症，就是稀罕得很，一般地方见不到。难道就是这个？她匆匆打满水，桶沿的水顺着手指往下滴，冻得指尖发麻，可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回到家，林薇把水桶往灶台边一放，就拉着宋卫国进了里屋：“卫国，支书家老太太要的药，可能是蓝花地丁！我记得这药长在背阴的山崖上，咱们后山说不定有。”
宋卫国刚搓完冻僵的手，一听这话立刻皱紧了眉：“不行！后山那崖多滑，你刚怀没多久，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这药就算有，也不能让你去冒风险！”他伸手摸了摸林薇的小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孩子还小，经不起折腾。”
“可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了啊。”林薇的声音带着急意，又压着几分谨慎，“救人一命是积德，再说要是能救了老太太，支书说不定能帮咱们想想宅基地的事。咱们总不能一直挤在这小屋里，孩子出生了也没地方住。”
两人的争执声传到外屋，赵金凤端着的粗瓷碗顿了顿。她走进里屋，看了眼林薇攥紧的衣角，又瞥了眼宋卫国紧绷的脸，叹了口气：“去吧，小心点就是。这是行善事，老天爷会护着你们娘俩的。”她转身从柜里翻出个小红布包，塞给宋卫国，“这里面是我求的平安符，你拿着，看好薇丫头。”
第二天一早，宋卫国背着竹筐，林薇跟在后面，慢慢往后山走。薄雪盖在枯草地上，踩上去“咯吱”响，崖壁上挂着冰棱，阳光照上去晃得人眼晕。林薇走得慢，时不时伸手扶一下旁边的树干，小腹还平坦着，但每一步都透着谨慎——她不敢快走，怕颠着肚子里的孩子。
“我来背你吧？”宋卫国回头看她，见她鼻尖冻出了红，哈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心里发疼。
林薇摇摇头，从竹筐里拿出水壶递给他：“我能行，你留着体力。真找到了药，还得你爬崖呢。”
两人在山里转了一上午，翻遍了几处背阴的坡地，连蓝花地丁的影子都没见着。中午坐在一块避风的大石头上，啃着冷窝头，林薇咬了一口，觉得噎得慌，心里也跟着沉——难道真的找不到？
“要不回去吧？”宋卫国看着她脸色发白，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脸色不好，别冻着了。”
林薇刚要点头，眼角突然瞥见远处一处崖壁——那崖壁陡得很，背阴处的缝隙里，隐约透着几点淡蓝。她一下子坐直了：“卫国，你看那边！是不是蓝色的？”
宋卫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崖太陡了，还挂着冰，太危险。”
“都来了，不能空手回去。”林薇从竹筐里翻出绳子，递给他，“我帮你拉着绳子，你慢点开，肯定没事。”
宋卫国拗不过她，只好把绳子系在腰上，另一头让林薇攥着。他踩着崖壁上的缝隙往上爬，冰碴子掉下来，砸在手上生疼。好几次脚滑了，全靠林薇在下面死死拽着绳子，手心都攥出了汗——她不敢松劲，怕宋卫国摔下来，也怕自己一使劲伤着肚子里的孩子。
终于，宋卫国够到了那丛蓝花地丁，淡蓝色的花瓣沾着霜，看着就稀罕。他小心地采下来，放进怀里，慢慢往下爬。
可下山时，意外还是来了。林薇往后退着挪步，没注意脚下有块冰，脚一滑，整个人往坡下倒去。宋卫国眼疾手快，一把冲过去抱住她，用自己的后背垫在下面，两人一起滚了几米，直到被一棵小树挡住。
“薇丫头！”宋卫国爬起来，第一时间扶她，手忙脚乱地护着她的小腹，“怎么样？肚子疼不疼？”
林薇缓了缓，摸了摸小腹，没觉得疼，就是吓得心跳得快：“我没事，就是吓着了。药呢？药没丢吧？”
宋卫国赶紧摸了摸怀里，见蓝花地丁还在，松了口气。他的手臂被树枝划了道口子，鲜血渗出来，染红了袖子，可他半点没在意，扶着林薇慢慢往山下走。
等回到村里，天已经擦黑了。两人顾不上回家，直接去了支书家。支书媳妇开门见他们这副模样——宋卫国手臂流血，林薇头发上沾着草屑，脸色发白——吓了一跳：“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林薇从宋卫国怀里拿出那几株蓝花地丁，花瓣上还带着宋卫国的体温：“听说老太太要这个药，我们去后山找的，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支书媳妇接过药，手都抖了，声音也发颤：“是！就是这个！你们……你们从后山找的？那崖多危险啊！”
这时支书从里屋出来，看见药，眼睛一下子亮了，再看见宋卫国流血的手臂，又看了看林薇攥着衣角的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赶紧喊媳妇：“快！去把王大夫请来！”又对宋卫国夫妇说，“快进屋坐，炕是热的，先暖暖。”
林薇摆摆手，扶着炕沿站着：“不用了支书，我们没事。药能用上就好，老太太要紧。”
支书看着她，眼眶有点红：“这是救命的药啊！老太太喘了好几天，再找不到，我都要急疯了。你们俩……真是太谢谢了！”
这事第二天就在村里传开了，村民们都念叨着宋家仁义，为了救人不顾危险。支书的母亲喝了用蓝花地丁熬的药，当天就不喘了，支书一家更是把宋家的恩情记在了心里。
转天上午，支书亲自来了宋家，一进门就拱手：“大恩不言谢，你们救了家母，这份情我记下了。”
赵金凤忙端上热茶：“支书客气了，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寒暄了几句，支书主动提起宅基地的事：“你们家申请宅基地的事，我听说了。老宅这么挤，确实该盖新房。我会帮你们争取，但审批要过生产队、村委会、乡镇土地所好几关，得一步步来。”
全家人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可没高兴多久，就又犯了难——送礼的钱从哪来？之前攒的钱都留着买建材，动不得。
“总不能空着手去求人。”赵金凤坐在炕沿上，叹了口气，“现在的世道，不打点，事难办。”
就在这时，楚瑶突然开口：“咱们不用送钱，送点特别的。我做的蜜枣、卤蛋，还有新腌的酱菜，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再跟他们说，等房子盖好了，免费教村里妇女做这些，带动大家一起赚钱，他们肯定乐意。”
林薇点点头，补充道：“还能承诺，要是真能带动大家增收，以后有好路子，也先想着村里。”
主意定了，几人就开始准备。第一关是生产队长宋老倔——这老头认死理，最讨厌走后门，宋卫国带着一盒蜜枣去找他，刚说明来意，就被老头拿着烟袋锅子轰了出来。
“你把这东西拿回去！”宋老倔气得胡子直抖，“我宋老倔吃了一辈子公家饭，就认规矩！你家难我知道，但该批自然会批，不该批，送龙肉都没用！”
没办法，只好让宋老实出马。两个老哥们坐在炕上，喝着热茶聊了一下午。宋老实说起家里挤得转不开身的炕，说起林薇刚怀了孩子，以后出生了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说得宋老倔的脸色慢慢软了。
“罢了罢了。”宋老倔磕了磕烟袋锅子，“你们家情况特殊，我会在队里会议上提，该走的程序不少，但我会帮你们说话。”
过了生产队，第二关是村委会。除了支书，还有五个委员，各有各的脾气。会计宋老抠爱占小便宜，楚瑶特意给他装了一罐特制蜂蜜，笑着说：“叔，这蜂蜜是我用槐花蜜熬的，早上冲水喝，养身体。”宋老抠笑得眼睛都眯了，赶紧收了起来。
妇女主任爱打扮，林薇给她送了一瓶自制的雪花膏，还跟她聊怎么用胭脂更显气色，说得妇女主任眉开眼笑，当场就说：“你们家的事，我肯定帮衬。”
民兵连长爱喝酒，赵金凤咬咬牙，把藏在柜底多年的老酒拿了出来——那是宋老实年轻时走亲戚带回来的，舍不得喝，一直存着。民兵连长见了酒，当场就打开尝了一口，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
最难搞的是副主任宋老滑，笑面虎一个，收礼时笑得最欢，转头开会就提刁难：“宋家是该盖房，但东边那块地太好，给他们家是不是太特殊了？要不先等明年政策松了再说？”
每次开会他都找理由拖，最后支书实在忍不住了，拍了桌子：“老滑！人家救了我娘的命，这份情我得还！你要是再刁难，以后村里的事，你也别掺和了！”宋老滑这才悻悻地闭了嘴。
最后一关是乡镇土地管理所，所长是新调来的，姓陈，据说铁面无私，从不收礼。宋卫国去了三次，连门都没让进；楚瑶挺着肚子去，好不容易见着了，陈所长也只是公事公办：“符合政策就批，不符合，送什么都没用。”
全家人都愁坏了，宋老实坐在炕上，突然拍了下大腿：“姓陈？是不是叫陈建军？他爹是不是叫陈老根？”
宋卫国一愣：“好像是，您认识？”
“认识！怎么不认识！”宋老实激动得眼睛都亮了，“我年轻时跟他爹一起修水库，他爹被石头砸伤，是我冒着塌方的危险把他背出来的！后来搬了家，就断了联系，没想到他儿子现在当所长了！”
第二天，宋老实让宋卫国扶着，坐马车去了镇上。陈所长见了他，一开始还客气，等听说是父亲的救命恩人，态度立刻变了，赶紧请他坐下。但还是坚持原则：“宋叔，您的恩情我记着，但政策不能破。”
林薇在旁边听着，突然开口：“陈所长，我们有个主意。我们不要大的地，就批最小的一块。我们还能签协议，盖房后带动村里妇女搞副业，三年内要是不能让集体增收，我们自愿把宅基地退回来。这样既不违反政策，还能帮着集体发展，您看行不？”
陈所长琢磨了一会儿，点头了——这办法既还了人情，又不违规，还能给镇上的集体经济添把力，一举三得。
可就在审批快下来的时候，又出了岔子——有村民眼红，偷偷写信到县里举报，说支书以权谋私，土地所徇私舞弊。县里派了调查组来，要重新审核。
宋家的人的心又悬了起来，林薇夜里总睡不好，摸着小腹，心里慌——要是这关过不了，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孩子出生了还得挤在小屋里。
调查组在村委会住了三天，找生产队长、支书、委员们谈话。宋家人每天都提心吊胆，宋老实更是天天去村口等消息。
最后一天，调查组突然来了宋家。屋里挤得很，炕上铺着补丁摞补丁的褥子，林薇站在屋角，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小腹还不明显，但眉宇间藏着几分孕期的倦意。楚瑶也挺着肚子，坐在炕沿上，连个放腿的地方都窄。
调查组长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没多说什么，临走时只说了句：“情况我们了解了。”
又熬了几天，消息终于来了——调查组认为宋家情况特殊，符合分户条件，审批程序合规，同意批宅基地！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林薇忍不住哭了，手摸着小腹，眼泪掉在衣襟上——这张纸，不止是一块地，更是孩子能安稳落地的家。赵金凤跪在院子里，对着天磕了三个头：“老天爷开眼啊！”
月光下，林薇和楚瑶并肩站在院子里，望着东边那片空地支吾。夜风有点凉，林薇把楚瑶的手攥紧了些。
“等房子盖好了，”林薇轻声说，“孩子们就有自己的小床了，不用挤在炕上了。”
楚瑶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了：“是啊，到时候咱们两家住隔壁，孩子们还能一起玩。”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之前的那些小恩怨，早就在一起奔波的日子里散了。现在的她们，是能互相扶着走的姐妹，是一起盼着新生活的伙伴。
而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