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海水,像一条无边无际、缓缓流淌的血污绷带,在铅灰色天穹下延伸至视野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金属腥气,混杂着某种有机物腐败后特有的酸涩味道,刺激着鼻腔,仿佛要将肺叶都锈蚀。风很小,近乎凝滞,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卷动着海面上稀薄但始终不散的迷雾,让远方那座蛰伏于雾霭深处的巨大阴影——龙宫,更添几分洪荒巨兽般的诡谲与压迫感。
这便是锈海。龙宫外围,传说与死亡交织的禁区。
“先锋号”破旧的船头,像是犁铧般,勉强劈开粘稠的暗红色海水,航速慢得令人心焦。林薇站在船首,任凭带着腥味的海风拂动她早已失去光泽的发丝。她手中紧握着一台多功能环境检测仪,屏幕上的数据让她本就紧锁的眉头更深了几分。
“辐射强度,常规背景值三百七十倍。重金属离子浓度,主要是铁、汞、铅、镉……超标倍数已无法精确计量,检测上限已被击穿。水体中未知生物活性信号……密集到无法分辨个体。”她低声念出数据,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溶解氧含量极低,ph值呈强酸性……这根本不是海水,这是一锅煮着金属和病毒的毒汤。”
她的内心沉甸甸的,像是被这锈海的海水浸透。视线所及,海面上漂浮着各式各样锈迹斑斑的巨大金属残骸。有旧时代万吨巨轮的扭曲船壳,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的钢铁巨兽尸骸;有结构奇特的巨大管道和罐体,表面覆盖着色彩斑斓的锈蚀物,像是溃烂的疮疤;一些区域还泛着幽绿或惨蓝的磷光,随着微波荡漾,明灭不定,宛如鬼火,为这片死寂之海点缀上不祥的生机。
水下,影影绰绰可见大片大片扭曲的阴影。那是变异的藻类森林,它们不再呈现健康的墨绿色,而是犹如被灼烧过的焦黑,或是如同淤血般的暗紫,随着水波摇曳,形态狰狞,恍若无数鬼魅的触手,随时准备将过往的一切拖入无尽的深渊。
“家园?”林薇脑海里闪过出发前基地会议上,某些人还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在这里重建家园?恐怕连坟墓都不如……”
就在这时,船舷右侧不远处的海面下,一道巨大的阴影快速掠过,带起一股暗流,让“先锋号”这艘千吨级的改装货船都轻微摇晃了一下。甲板上顿时一阵骚动,幸存者们惊恐地挤向船舱方向,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恐惧。
“保持警戒!不要慌乱!”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压住了细微的恐慌。李振邦放下望远镜,从舰桥指挥室走到船舷边。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姿如松,穿着洗得发白的零七式荒漠迷彩作训服,肩章早已摘下,唯有臂章上那略显褪色的血色长城徽记,昭示着他和他所率领的这支残兵曾经的身份——华国人民军,血色长城特别部队。
他的望远镜刚才一直聚焦在远方龙宫的轮廓上。那并非古代传说中水晶构筑的宫殿,而是一座庞大得超乎想象半淹没于海水中的现代工业建筑群。高耸的塔楼、粗大的管道、巨大的球形储罐,以及如同钢铁丛林般的厂房框架,共同构成了一座冰冷、坚硬、死寂的金属岛屿。岁月的侵蚀和“归墟”病毒的污染,让这座曾经的海洋工程奇迹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和诡异的增生结构,有些地方甚至还残留着激烈战斗后的破损痕迹。
“险地,也是要地。”李振邦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龙宫外围那些可能作为登陆点的平台和断裂的引桥,心中快速评估着其防御弱点和可能的通道,“必须拿下。”
他清楚地知道,身后这支由三艘改装民船(“先锋号”、“希望号”、“坚韧号”)组成的微型舰队,已是幸存者基地最后的机动力量。燃料舱见底的警报灯在几个小时前就已亮起,负责后勤的老王报告,所有船只的燃油储备加起来,最多再支撑全速航行两小时。药品,尤其是抗生素和镇痛剂,早已耗尽,伤员的哀嚎日渐微弱,最终归于沉寂。弹药方面,重武器如无后坐力炮、高射机枪的炮弹所剩无几,轻武器的子弹也严格实行配给制,每个战士身上平均不到两个基数。
食物和淡水同样岌岌可危。淡水资源依靠一台老旧的太阳能海水淡化器和收集雨水维持,效率低下。食物主要是过期军粮、搜寻到的密封包装食品以及偶尔捕捞到需要经过严格检测才敢少量食用的海鱼。生存,在这里变成了最残酷的数学题。
短暂的航行安宁,无法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甲板的角落,一名年轻战士靠着冰冷的船舷,手中摩挲着一枚小小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家三口在阳光下的笑脸,与此刻的灰暗绝望形成刺眼对比。他的班长,在上一次突破尸潮围困时,为了给他争取安装炸药的时间,拉响了最后两颗手榴弹冲向了咆哮的“暴君”……回忆犹如无声的潮水,冲刷着幸存者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灵,疲惫与绝望,写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右舷三十度!水下有东西快速接近!”了望塔上,观察员声嘶力竭地吼道,打破了短暂的死寂。
凄厉的战斗警报瞬间响彻整个舰队!
“全员进入战斗岗位!非战斗人员立刻进入下层舱室!紧闭水密门!”李振邦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先锋号”,冷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战士们像是条件反射般冲向自己的战位,动作迅捷却无声,长期的生死搏杀已经磨去了他们所有的冗余动作和情绪。高射机枪的枪口缓缓转动,重机枪手拉动了枪栓,步枪手们依托着简单的沙包掩体,死死盯住泛起异常波纹的海面。
林薇也被两名战士护着退向舰桥,但她坚持留在了相对安全的舰桥外侧走廊,手中的检测仪屏幕上的生物信号强度正在急剧飙升。
“是什么东西?”李振邦快步返回舰桥,抓起通讯器询问负责声呐的老兵。
“数量很多!信号杂乱……速度很快!不像鱼类……体型差异很大!”老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刚落,只见右舷外的海面猛地炸开!
不是一道水花,而是数十上百道水柱同时冲天而起!伴随着宛如金属摩擦般的嘶鸣声,一道道黑影破水而出,扑向船舷!
首先跃上甲板的,是一种体型约莫狼狗大小,形态狰狞的生物。它们的主体依稀还能看出螃蟹的轮廓,但甲壳不再是坚硬的几丁质,而是一种仿佛与锈蚀金属熔融在一起的暗红色物质,边缘锋利如刀。它们的八只步足异常粗壮,末端尖锐,能轻易刺穿钢铁。最为可怖的是它们的口器,不再是钳子,而是变成了一个布满螺旋状利齿的吸盘!
“是‘蚀铁者’!小心它们的酸液和钻凿口器!”一名有经验的老兵大吼道,手中的95式自动步枪立刻喷吐出火舌。
“蚀铁者”——幸存者们给这种在锈海边缘最常见的变异体取的名字。它们似乎以金属为食,尤其喜欢啃噬船体,其口器能分泌强酸,并能高速旋转钻透数厘米厚的钢板。它们是锈海生态的基础掠食者之一,也是舰队航行于此最大的威胁之一。
子弹打在“蚀铁者”的甲壳上,迸溅出点点火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难以造成有效杀伤。只有精准命中其口器与身体连接处,或者集火攻击其相对脆弱的关节部位,才能将其击毙。
“用手榴弹!瞄准密集区域!”基层指挥员的声音在枪声中显得声嘶力竭。
几声闷响,冲击波和破片暂时清空了一小片甲板,带着浓烈铁锈味的绿色血液和甲壳碎片四处飞溅。
然而,更多的“蚀铁者”如同潮水般涌上船舷。它们用锋利的步足勾住任何凸起,疯狂地向甲板上的士兵和重要的设备扑去。高射机枪的怒吼声响起,12.7毫米的穿甲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将一只只“蚀铁者”打得支离破碎,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动作迅捷,悍不畏死。
惨叫声开始响起。一名战士被几只“蚀铁者”扑倒,他手中的步枪还在顽强地射击,但很快,那令人牙酸的钻凿声和他的惨叫声就混合在了一起,迅速微弱下去。另一处,一只“蚀铁者”突破了火力网,扑到了一台备用发电机组上,尖锐的口器疯狂地钻凿着外壳,火星四溅。
“不能让它们破坏动力和电力系统!”李振邦在舰桥看得真切,立刻下令,“爆破组!用铝热剂手雷清理关键区域的怪物!”
几名戴着厚重手套的战士冒着弹雨,将冒着白烟的铝热剂手雷精准地投掷到被“蚀铁者”密集围攻的发电机和船舷关键结构处。瞬间,超过3000摄氏度的高温烈焰爆发开来,将范围内的“蚀铁者”连同它们坚硬的甲壳一起熔化、气化!
但这只是暂时的缓解。
“水下有更大的东西上来了!”声呐兵的声音带着绝望,“体型……非常大!速度极快!直冲‘希望号’而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位于舰队左翼的“希望号”船体猛地一震,犹如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巨大的浪涌向四周扩散。
“是‘裂鳍沧龙’!”有人失声惊呼。
“裂鳍沧龙”,这是幸存者们根据其形态特征命名是锈海深处真正的噩梦。它由某种大型海洋生物(可能是鲨鱼或大型鱼类)变异而来,体长超过十五米,皮肤呈现出类似锈蚀金属的灰褐色,粗糙而坚韧,能有效抵御小口径武器的射击。它的头部巨大,口裂惊人,布满了匕首般的利齿,但最显着的特征是其背部和尾部长出宛如锈蚀船锚碎片般的巨大骨板,边缘锋利无比,赋予了它恐怖的冲撞和切割能力。
这头庞然大物显然将体型较小的“希望号”当成了首要目标。它一次凶猛的冲撞,就在“希望号”的船体水线下撕开了一道数米长的裂口!海水疯狂地倒灌进去。
“希望号报告!船体破损严重!三号、四号舱室大量进水!堵漏队上去了!请求支援!”
“希望号”的船长,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海军,声音依旧沉稳,但通讯频道里背景的混乱和警报声揭示着情况的危急。
“所有火力,支援‘希望号’!瞄准那怪物的头部和鳃部攻击!”李振邦毫不犹豫地下令。
“先锋号”和“坚韧号”上的重机枪、无后坐力炮,甚至仅存的几具火箭筒,都朝着那巨大的阴影倾泻着火力。子弹和炮弹打在“裂鳍沧龙”厚重的皮肤和骨板上,大多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或迸射出一溜火星,偶尔有火箭弹命中其眼部或相对脆弱的鳃裂,才能激起它痛苦的嘶吼和更加疯狂的攻击。
它再次甩动巨大的尾巴,那犹如铡刀般的尾鳍狠狠扫过“希望号”的甲板,上面搭建的临时掩体和两名来不及躲避的战士瞬间被切成两段,鲜血染红了甲板。它张开巨口,咬向“希望号”的舰桥!
“老张!”李振邦目眦欲裂。
千钧一发之际,“希望号”舰桥侧翼的一门单人操作的双联装14.5毫米高射机枪开火了。操作它的是一名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战士,他咬着牙,死死扣住扳机,灼热的弹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大口径子弹像是钢鞭般抽打在“裂鳍沧龙”的上颚和口腔内软组织上,终于迫使它吃痛,放弃了攻击,重新潜入水中。
但“希望号”的危机并未解除。进水速度太快,船体开始明显倾斜。
“弃船!‘希望号’全体人员,准备弃船!向‘先锋号’和‘坚韧号’转移!”李振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命令却无比清晰和坚决。
这是最艰难的决定。放弃一艘船,意味着失去更多的生存空间和本就匮乏的物资,以及……一些可能无法及时撤离的生命。
“快!动作快!伤员和科研人员优先!” “希望号”上,老船长亲自组织撤离,他拒绝了第一批离开,坚持留在最后。
救生艇、橡皮筏被放下,人们争分夺秒地转移。海面上,零星的“蚀铁者”仍在试图攻击落单的人员,护航的战士们用步枪和手枪拼命阻击,海面上不时爆开小小的血花。
就在大部分人员已经转移,老船长正准备登上最后一艘橡皮筏时,那条“裂鳍沧龙”再次从水下猛然窜出,巨大的头颅直接撞碎了“希望号”已经严重倾斜的船尾!
巨大的冲击力将老船长和几名断后的战士震落海中。
“老张!”李振邦一拳砸在指挥台上,指节发白。
落水的老船长在海浪中浮沉,他看到了舰桥上李振邦通红的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毅然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对着水中逼近的阴影连续射击,直到被一个巨大的浪头吞没……
“希望号”带着未尽的使命和未能撤离的几名战士,缓缓沉入暗红色的锈海,漩涡卷走了最后的痕迹。
海面上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蚀铁者”的尸体和船只的碎片漂浮着。获救的人们挤在“先锋号”和“坚韧号”更加拥挤的甲板上,沉默着,压抑的哭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交织。牺牲的悲壮犹如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薇看着检测仪上依旧爆表的污染数据,又看向远方那座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龙宫,心中那份科学家的理性几乎要被这残酷的现实击碎。这里不是希望之地,这里是吞噬生命的炼狱。
李振邦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铁锈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悲痛与怒火。他目光扫过疲惫不堪但眼神依旧坚定的战士们,扫过那些惊恐无助但依旧努力求生的普通幸存者。
“清理甲板,统计伤亡,回收所有可用物资。”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损失了‘希望号’,但我们还在。龙宫就在前面,我们没有退路。”
他拿起望远镜,再次望向那座巨大的金属岛屿。
“调整航向,目标,龙宫东侧第三号登陆平台。那里结构相对完整,障碍物较少。”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所有单位,节约弹药,接下来……是硬仗。”
燃料即将耗尽,弹药所剩无几,药品几乎为零,人员伤亡惨重,士气濒临崩溃。前路是更加未知、更加危险的龙宫内部。
但,他们没有选择。
锈海的第一道屏障,他们以惨重的代价,勉强闯过。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人类的坚韧与文明的余火,能否在这片被锈蚀和死亡笼罩的废墟中,重新点燃?
舰队,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向着那最终的希望,或者说,最终的坟墓,继续前进。暗红色的海水,无声地记录着这悲壮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