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踩下梯子最后一级时,帆布帐篷的边角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第一站三个字未干的白漆。
林昭昭扶着帐篷支柱的手还沾着晨露,凉意顺着指腹爬上小臂——这是她昨夜在建材市场挑了三小时的帆布,厚实得能挡雨,却挡不住那些被压在喉咙里的真话。
昭昭姐!
小满的声音从帐篷里钻出来,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探出头,发梢还沾着宿舍走廊的消毒水味,展柜的玻璃擦好了,阿哲说能照见人影。
她怀里抱着一摞牛皮纸袋,封面上用马克笔写着证言·认领,最上面那个袋子角卷了边,是她昨晚蹲在员工宿舍台灯下折了二十遍的成果。
林昭昭刚要应,帐篷外传来自行车铃铛的脆响。
穿蓝布衫的中年女人推着车站在路口,车筐里的保温桶还冒着热气。
她的目光扫过帐篷前的照片墙,脚步突然顿住——那面墙上贴满模糊的监控截图:练习生被经纪人拽着后颈拖进电梯,助理抱着打包箱在后台抹泪,替补演员躲在幕布后撕打分发的人设手册。
同志......
女人的自行车把晃了晃,车筐里的保温桶撞出闷响,这照片里......是不是有我妹妹?
她踉跄两步凑到墙前,指尖悬在一张穿粉色演出服的女孩照片上,指甲盖泛着洗不掉的油腥——林昭昭昨天在菜市场见过她,她蹲在鱼摊后杀鱼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和照片里女孩戴的那对一模一样。
您看这颗痣。
林昭昭指着照片里女孩耳后一点淡褐,上周有位场务姑娘说,她表姐失踪前提过镜屋的灯太亮,我托人调了星轨娱乐2020年的后台监控......
是小芸!女人突然抓住照片边缘,指甲在相纸背面抠出白痕,她去年过年回来,盯着镜子说姐你看,我笑起来是不是不够甜?
我给她煮酒酿圆子,她数着米粒说经纪人说要控制进食量,半夜我听见她在厕所吐......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手背用力蹭过眼角,他们给她灌药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这是为她好
林昭昭从帆布椅下摸出录音笔,金属外壳还带着她体温的余温。阿姨,她把录音笔轻轻放在女人颤抖的掌心,您现在打个电话给小芸,就说姐在昭心密室,有面墙想听你说话
帐篷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小满把发言稿折成小方块又展开,指腹在两个字上磨出毛边。
沈音坐在她身边,相机包搁在脚边,镜头盖还挂在脖子上——她凌晨三点洗照片时,显影液溅在白大褂上,留下浅褐色的花。
小满,她的声音像浸过温水的棉花,你爸爸在锅炉房值夜班时,总把你的画贴在仪表板上,对吧?
小满的睫毛颤了颤。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冬夜,她裹着爸爸的旧棉袄去送热粥,看见锅炉房门上贴着她画的蜡笔画:戴安全帽的爸爸举着星星,星星里写着小满最棒。
我爸爸......她的喉咙发紧,手指抠进帆布椅的缝隙,他们说他操作失误才被开除,可那天是主管让他提前关锅炉......
那就说这个。沈音握住她冰凉的手,爸爸,他们说你评分低才被开除......可你现在在我心里,是满分
小满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风吹亮的烛芯。
她抓起桌上的录音笔,对着麦克风轻轻说:爸爸,我今天在帐篷里挂了你的安全帽,他们说这是......可我觉得,这是我欠你的奖状。
林昭昭站在帐篷口,把这段录音存进笔记本电脑的声音档案库。
屏幕蓝光映得她眼尾泛红,001号证言的标签刚打好,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是老陈发来的语音,沙哑的嗓音带着锅炉房特有的嗡鸣:昭昭,我在废墟了。
废墟的铁门锈得厉害,老陈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他拄着拐杖的手暴起青筋,72岁的人了,腰板却挺得像根旗杆——这是他当锅炉工时养成的习惯,再累也要直着背,不然煤灰会灌进领口。
锅炉房的墙还是记忆里的青灰色,墙根的煤渣堆被雨水泡成深褐,像没擦干净的眼泪。
他摸出随身带的刻刀,刀面还留着今早磨过的油光。
第一刀下去时,墙灰簌簌落在他鞋面上——那是1998年,他在这面墙刻下第一个数字,代表第1次替主管背黑锅;2005年刻,那年他儿子高考,他却因为操作失误被扣了奖金;2018年刻,最后一次替人顶罪后,他在这面墙前蹲了整宿,烟蒂烫焦了裤脚。
现在他要刻。
刻刀划进墙里的瞬间,他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昭昭。他没回头,用手语比了个的动作——这是他和老伴学的,那时候她总说他耳朵背,要打手语才能说。
林昭昭看懂了。
老陈的手语很慢,每个动作都像在揉面:以前他们用灯照着我们犯错,现在你要用灯照出他们。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那盏老式工作灯,灯头的铁网有些变形,是她在二手市场淘来的——和老陈当年在锅炉房用的那盏一模一样。
您是第一个点亮真相的人。她把灯递过去,指尖触到老陈掌心的老茧,像触到半块煤。
老陈接灯的手在抖。
他踮脚把灯挂在门框上,灯丝在晨风中晃了晃,突然地亮了。
暖黄的光漫过墙根的煤渣,漫过他刚刻好的,漫过林昭昭发红的眼尾。亮了。他用手语比了个,又比了个。
帐篷里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弹出提示音。
沈音凑过去看,邮件发送成功的绿色小勾在屏幕上跳动——她刚把《人格覆写实证研究》的摘要和原始数据发给三家权威期刊,附件里还有声纹分析报告,证明那些自愿签署的情绪矫正协议,90%带着颤抖的尾音。
我父亲参与制造了这个系统。
她望着林昭昭,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他退休前总说我们在培养完美艺人,可完美的人不会在厕所吐,不会不敢看镜头,不会连哭都要数秒......
她的手指按在发送键上,现在我要解剖它,用学术解剖。
林昭昭望着屏幕上的已发送,喉咙发紧。
她想起三天前在图书馆翻到的旧论文,作者是沈音的父亲,标题是《情绪可控性在艺人培养中的应用》。
现在这篇论文的参考文献里,会多出她女儿的名字。终于有人敢用学术,打娱乐圈的脸。她轻声说。
晨光爬上帐篷顶时,沈巍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过来。
他的衬衫领口没系,露出锁骨处淡青的血管——昨晚他熬了整宿做数据加密,咖啡杯在桌上留下一圈圈褐印。
钥匙。林昭昭把记忆回廊的铜钥匙递过去,钥匙链上还挂着奶奶留下的心理医生徽章,万一我进不去......
没有万一。沈巍打断她,从口袋里摸出枚微型存储器,塞进她外套口袋,所有数据都做了声纹加密,只有你说我记得才能解锁——就像那支蜡烛的密码。
他推了推眼镜,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你奶奶教过你,记忆是最好的钥匙。
林昭昭摸了摸口袋里的存储器,指尖碰到自己的心跳。
她转身推开密室大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声——这扇门她每天开三次,晨开、午关、夜锁,今天却像要推开座山。
门内的记忆回廊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墙上的刻字你说的不算,我说的才算闪着微光。
街对面的梧桐叶突然动了动。
一辆黑色商务车缓缓停靠在路边,车窗贴着深灰色膜,从林昭昭的角度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但她认得那辆车——上周在星轨娱乐楼下,这辆车接走过三个哭红眼睛的练习生;前天凌晨两点,这辆车的尾灯在记忆回廊外晃了十分钟,最后扬长而去时,车轮碾过她落在地上的设计图。
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
林昭昭看见赵倩的脸。
这位星轨娱乐的执行总监化着精致的妆,眉峰挑得像把刀。
她的目光扫过帐篷前的照片墙,扫过正在调试录音设备的小满,最后停在林昭昭身上,嘴角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晨光里,这里不接待谎言,只欢迎记忆的木牌被风掀起一角。
林昭昭望着街对面的商务车,听见帐篷里传来小满的声音:爸爸,我要开始说了......
而赵倩的手指,正缓缓按向手机的拨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