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的走廊永远弥漫着速溶咖啡和打印机墨粉的味道。陆时站在王彪办公室门口,手指在门把手上悬了三分钟,掌心的汗把证物袋外层的塑封浸出一片模糊的水雾。
里面是那根红绳。技术科的报告刚发过来,除了朱砂和桐油成分,还在纤维深处检测到微量的铁砂,和两枚硬币上的矿渣成分完全一致。这意味着红绳、硬币、红星炼钢厂,甚至刘矿长的矿场,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在了一起。
“进。”王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陆时推门进去,王彪正对着一堆盗窃案卷宗发愁,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盗窃案的监控看完了?”他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划拉着,“城西那伙砸车窗的,作案手法跟三年前那批很像,你对比一下指纹库……”
“王队,”陆时打断他,把红绳的鉴定报告推过去,“我想申请重启晨星孤儿院的旧案调查,还有沈砚姐姐沈晴的跳楼案,可能和张岚、李萍的死有关。”
王彪的笔顿住了,抬头看他,眼底布满红血丝。“我说过多少次,这案子已经成立专案组了,你……”
“可专案组没查孤儿院!”陆时的声音有点急,“张岚和李萍都领养过那里的孩子,现场都有孤儿院的痕迹,沈砚的姐姐也是从那里出来的,这不是巧合!”他把精神病院的发现和盘托出,包括赵静的话,“那口井一定有问题,说不定……”
“够了!”王彪猛地拍了下桌子,卷宗散落一地,“你以为警局是你家开的?想查什么就查什么?赵静是个老年痴呆,她的话能当证据?沈砚姐姐的案子早就结了,现在翻出来干什么?”
陆时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知道王彪不是不讲理的人,只是这案子牵扯太广,尤其是刘矿长现在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动他等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会找到证据的。”陆时低声说。
“证据?”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张野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个保温杯,蒸汽从杯口慢悠悠地冒出来,“陆警官眼里的证据,就是精神病院里疯老太太的胡话?还是十二年前的一根破绳子?”
陆时转过身,张野的眼神像淬了冰。自从河沟边发现红绳后,这位副队长看他的眼神就格外复杂,像是在提防什么,又像是在警告什么。
“野哥,红绳和硬币的成分报告你看过了,”陆时尽量让语气平静,“它们和炼钢厂、矿场都有关联,这说明……”
“说明你闲得慌。”张野走进来,把保温杯重重放在桌上,内胆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局里给你安排了盗窃案,你不好好查,整天盯着十几年前的旧事不放。怎么,陆明的事还没让你吸取教训?”
“陆明”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陆时的耳膜。他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你提他干什么?”
空气突然凝固。王彪想打圆场,张野却往前一步,两人的距离不过半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常年泡在法医中心染上的味道。
“我是提醒你,”张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有些案子之所以成为悬案,不是查不出来,是不能查。别以为穿上警服就能掀翻一切,你哥哥当年……”
“住口!”陆时攥住他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十二年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提陆明,尤其是用这种讳莫如深的语气。张野到底知道什么?
“陆时!”王彪赶紧拉开他,“干什么呢?反了你了!”
陆时甩开王彪的手,胸口剧烈起伏。张野整理着被扯皱的衣领,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深潭:“盗窃案的嫌疑人有线索了,监控拍到他在红星炼钢厂的废弃厂区出没。你去那边蹲点,别再让我在办公室看见你琢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他说完转身就走,保温杯在走廊里发出沉闷的磕碰声,渐行渐远。
陆时站在原地,手指还在发抖。张野的话像一块冰,顺着脊椎往下滑——他不仅知道陆明的事,还知道一些被掩盖的细节。更可疑的是,他为什么突然把盗窃案的线索引向红星炼钢厂?是巧合,还是故意把自己支开?
“你先去炼钢厂看看。”王彪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卷宗,“张野的话糙,但理不糙。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谁也动不了那些陈年旧案。”
陆时没说话,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廊尽头的窗户正对着法医中心,张野的身影一闪而过,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鬼使神差地,陆时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张野的办公室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里面传来翻找文件的声音。他犹豫了一秒,轻轻推开门缝。
张野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文件柜前翻找着什么,抽屉敞开着,里面堆满了泛黄的卷宗。阳光从百叶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陆时的目光扫过桌面,突然定住了——
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角,露出的标签上写着“晨星孤儿院 2010年”,右下角的页脚被人整齐地撕掉了,露出参差不齐的毛边,像是刻意要掩盖什么。
陆时的心跳骤然加速。2010年,正是哥哥陆明失踪的年份。
就在这时,张野猛地转过身,两人的目光在门缝里撞了个正着。张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像被惊动的鹰隼,手下意识地往抽屉里缩了缩。
“有事?”他的声音很冷,听不出情绪。
陆时迅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脸上尽量装作平静:“野哥,炼钢厂的监控截图能发我一份吗?”
张野盯着他看了三秒,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打印纸递过来,动作快得有些刻意。陆时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冰凉刺骨。
“早点破案。”张野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陆时站在门外,手里的监控截图边缘被捏得发皱。刚才张野关门前,他清楚地看到对方把那个牛皮纸档案袋塞进了抽屉最深处,还用几本厚厚的刑侦手册压了上去。
2010年的晨星孤儿院档案,页脚被撕掉的部分藏着什么?张野为什么要藏起来?他和孤儿院,和陆明的失踪,到底有什么关系?
无数个问号在脑子里盘旋,像一群乱撞的蜂。陆时突然想起十二年前,警察来家里调查陆明失踪案时,带队的警察里就有年轻的张野。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普通警员,蹲在院子里给陆时做笔录,眼神里带着同情。
可现在,那同情早就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了。
沈砚的车停在市医院后门的小巷里。墙根堆着几箱废弃的输液瓶,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他看了眼腕表,下午三点十五分,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
巷口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李娟穿着白大褂,手里拎着个黑色塑料袋,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进来。
“东西带来了?”沈砚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娟点点头,把塑料袋塞给他,手指冰凉。“你疯了?张岚的尸检报告是专案组机密,我偷偷拷贝出来,要是被发现……”
“不会有人发现的。”沈砚捏了捏她的胳膊,她的手还在抖。李娟是他姐姐沈晴的同学,当年在法医中心当实习生,沈晴的尸检报告就是她经手整理的。后来她转去了病理科,才勉强避开了那些烂事。
“你要这个干什么?”李娟的眼圈有点红,“沈晴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
“张岚死了,死法和我姐一样。”沈砚打断她,“手腕上有刻字,脖子上有勒痕,最后都被伪装成自杀。”
李娟的脸瞬间白了。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呼吸急促起来:“不可能……当年我就觉得不对劲,沈晴的颈部有二次受力痕迹,明明是窒息……”
“但报告上写的是坠楼导致的颈椎断裂,对吗?”沈砚看着她,“就像张岚的报告里,绝不会提她指甲缝里的红绳纤维,也不会提那枚刻字的硬币。”
李娟低下头,嘴唇哆嗦着。“张岚的报告我仔细看了,尸检流程没问题,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像耳语,“胃容物分析那一页被删除了,系统里留着操作记录,但没显示是谁删的。”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胃容物是判断死亡时间和死前活动轨迹的关键,删除这一页,等于掐断了指向凶手的重要线索。
“谢谢你,娟姐。”他把塑料袋揣进怀里,“这份情我记着。”
“别记着,”李娟拉住他,眼神里带着恳求,“沈砚,收手吧。当年沈晴出事,你姐夫刚死没多久,矿上的人天天来家里闹,你以为是谁帮你们挡着?是刘矿长的人。他们能让你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就能……”
“所以我更要查清楚。”沈砚掰开她的手,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姐用命换的线索,不能就这么烂在土里。”
李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墙根的输液瓶被风吹得叮当响,像谁在暗处冷笑。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匿名短信:
“东西给了?”
李娟盯着屏幕,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最终还是按下了锁屏。有些事,一旦沾上,就再也甩不掉了。就像当年沈晴的尸检报告,明明知道有问题,却还是在领导的示意下签了字,把那页写着“颈部索沟为生前形成”的结论,藏进了档案室最底层的铁柜。
沈砚回到车里时,阳光正斜斜地穿过挡风玻璃,在仪表盘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他打开那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个U盘,还有一份李娟手写的尸检要点:颈部索沟两道,边缘有表皮剥落,符合勒索窒息特征;手腕刻痕为生前伤,失血较少;死亡时间初步判定为晚上八点至十点,与监控显示的坠楼时间相差两小时。
两小时的时间差,足够凶手伪造现场了。
沈砚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张岚的尸检照片一张张跳出来,冰冷的解剖台上,那些暗红色的伤痕像某种诡异的花纹。他手指滑动,跳过触目惊心的细节,直接找胃容物分析部分——果然,在“胃内容物:混合食物残渣,未消化完全”后面,本该附着的食物成分分析和消化程度鉴定,被一片空白取代。
是谁删的?专案组内部的人,还是更高层的人?
沈砚想起陆时。那个警察虽然冲动,却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韧劲。或许,他们可以交换些信息。
他拿出手机,翻到陆时的号码,输入信息:“张岚胃容物被删,沈晴的尸检报告有篡改痕迹。你那边,张野的档案里藏着什么?”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车窗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张野穿着便服,从医院侧门走出来,手里拎着个果篮,径直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警车。他的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标签一角露出来,隐约能看到“晨星”两个字。
沈砚迅速低下头,调整座椅靠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张野为什么会来医院?他去看谁?那个档案袋,是不是陆时说的被撕掉页脚的那一份?
警笛声突然响起,张野发动汽车,径直驶出小巷。沈砚等了半分钟,才敢抬起头,后视镜里,警车已经汇入了主干道的车流。
他重新看向手机屏幕,陆时的短信回得很快,只有一行字:
“2010年,孤儿院,被撕掉的页脚可能是个名字。”
沈砚的指尖停在屏幕上。2010年,正是沈晴跳楼的前一年,也是陆明失踪的年份。那一年的晨星孤儿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车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沈砚看着U盘里张岚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姐姐临死前的样子。她坐在窗边,手里摩挲着那根红绳,眼神空洞地说:“阿砚,有些孩子,永远留在了2010年的夏天。”
当时他不懂,现在才隐约明白,那句话里藏着怎样的恐惧。
他发动汽车,导航定位到红星炼钢厂的废弃厂区。陆时应该在那里蹲点,或许,他们可以在那片废墟里,找到被撕掉的那一页真相。
毕竟,有些秘密,只有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才能看得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