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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陷阱

>移植妻子记忆后,我在她的回忆里看到了婚外情。

>那个男人在她锁骨留下吻痕的画面,每天深夜都在我脑中重放。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他就在记忆移植公司工作。

>此刻他正通过设备监控着我的脑电波。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看。”我对着空房间突然说。

>监控画面剧烈波动起来。

>他冲进我家里时,我举着妻子的遗照微笑:

>“告诉我,她的死真是意外吗?”

---

水珠顺着她的锁骨滑进衣领时,陈默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凝固在那一帧。幽暗的浴室顶灯,蒸腾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磨砂玻璃隔断的轮廓。林薇背对着镜头,纤细的脖颈微微仰起,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一粒饱满的水珠,在她清晰的锁骨窝里短暂停留,然后,沿着那道诱人的凹陷,蜿蜒向下,消失在轻薄衣物的边缘。

就是这里。陈默的指尖在冰冷的忆匣控制面板上悬停,像狙击手锁定目标。每一次重放,他都卡在这个瞬间。这个水珠滚落、阴影覆盖的瞬间。

然后,他指尖落下,按下播放。画面继续流动。

一只手——一只明显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手——从镜头之外伸了进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覆盖在林薇那片刚被水珠浸润过的、微微凹陷的肩颈皮肤上。那只手带着水汽的湿痕,指腹粗糙,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林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不是抗拒,更像是某种被电流击中的战栗。她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鼻音的轻哼,身体软软地向后靠去,靠进镜头之外那个男人坚实的胸膛里。

画面晃动,视角旋转,镜头捕捉到了林薇的侧脸。她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脸颊酡红,嘴唇微微张开,像离水的鱼,急促地呼吸着。那是一种陈默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彻底沉沦于情欲的迷醉表情。

接着,一个模糊的男性侧影压了下来,嘴唇带着滚烫的温度,精准地烙印在她微微凹陷的、敏感的锁骨窝里——正是刚才水珠滚落的地方。那个吻痕,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陈默的视网膜上,也刻进了他每一次呼吸的痛楚里。

“呼——”

陈默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回荡。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紧紧包裹着他,只有忆匣幽蓝的屏幕光映在他脸上,冰冷而惨淡。他闭上眼,可那画面,那迷醉的神情,那滚烫的烙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黑暗的幕布上燃烧得更加清晰、更加灼人。

这该死的“记忆永恒”公司,这该死的忆匣。它像一个精准的刑具,把林薇生前最隐秘、最不堪的背叛,日复一日、分秒不差地在他清醒的午夜回放。每一次重放,都是对过去三年婚姻的一场公开处刑。

他疲惫地抬手,指尖重重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腹下,那块植入体所在的皮肤微微鼓起,带着一种不属于自身的冰凉坚硬感。这就是代价。为了留住林薇,留住她存在过的痕迹,他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记忆永恒”那间冰冷得如同停尸房的手术室。

***

三个月前。

“记忆永恒”公司内部无菌手术室的灯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人无所遁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陈默躺在那张窄小坚硬的金属床上,感觉自己像砧板上的鱼。头顶的无影灯亮得晃眼,他只能紧紧闭着眼,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响,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肋骨。

“陈先生,放轻松。”一个平板、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他耳边响起,是那个穿着无菌服、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医生助理。那双眼睛藏在护目镜后面,漠然得像两颗玻璃珠。“过程很快。就像……做一场关于过去的梦。”

冰凉黏稠的耦合剂被涂抹在他左侧太阳穴附近。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牙关死死咬住。接着,是某种尖锐器械接触皮肤的冰冷触感,带着一种非人的精确,稳稳地抵在了那个位置。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响起,紧接着,是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像无数只细小的电钻在同时开凿他的颅骨,试图钻入他的脑髓深处。剧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的世界疯狂旋转,胃里翻江倒海。

“呃……”他喉咙里挤出痛苦的闷哼,指甲深深抠进金属床的边缘。

“坚持一下,陈先生。数据流正在导入您的神经中枢。”还是那个平板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播报无关紧要的天气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令人发疯的钻凿感和眩晕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嗡鸣声停止了。

“植入完成。记忆芯片‘薇光’已成功激活。祝您‘回忆’愉快。”助理的声音里似乎终于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温度”,但那温度比这房间的冷气还要虚假。

金属床的束缚带被解开。陈默僵硬地坐起身,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让他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左侧太阳穴。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微发热,皮下有一小块硬币大小的、坚硬的凸起。异物感清晰无比,提醒着他,林薇的一部分,以一种冰冷科技的方式,永久地寄居在了他的身体里。

他被人搀扶着走下手术台,脚步虚浮。助理递过来一个巴掌大小、表面流淌着幽蓝色暗纹的金属方块——忆匣。它沉甸甸的,触手冰凉。

“这是您的记忆终端和控制器,陈先生。通过它,您可以安全地访问、回放、甚至沉浸式体验林薇女士上传的珍贵记忆片段。请妥善保管。”助理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板,“初始密码是她的生日。后续使用指南已发送至您的个人邮箱。请按照提示操作,避免神经过载。有任何不适,请立刻联系我们的技术支持部门。您的专属顾问是杨哲先生。”

“杨哲……”陈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是的,杨哲顾问会全程跟进您的适应情况。”助理点点头,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似乎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您现在可以回家了。祝您与回忆相伴愉快。”

陈默抱着那个冰冷的忆匣,像个梦游者一样被引导着走出手术区。穿过明亮却空旷得吓人的走廊时,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傍晚的灯火正次第亮起,一片璀璨繁华。他停下脚步,望着那片温暖的万家灯火,又低头看了看怀中那个散发着幽幽蓝光的金属方块。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空洞和微弱希冀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这冰冷的方块里,有他的薇薇。

他近乎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抱紧了它,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薇薇,我找到你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

“滴——”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电子音,像针尖刺破黑暗,突兀地在死寂的书房里响起。

陈默猛地睁开眼。

那盘踞在脑海深处的、关于水珠、锁骨和吻痕的灼热画面,像被按了删除键,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警觉,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他紧绷的神经。

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化石,只有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扫视着这个被幽蓝屏幕光照亮的、熟悉又陌生的空间。

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变幻不定的、扭曲的光斑。客厅方向,智能恒温器控制面板上,代表温度的绿色数字,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从22c跳到了23c,然后又迅速跳回22c。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机械运转声,从厨房冰箱的方向传来,又突兀地停止。

一切似乎都符合逻辑。深夜的自动调节?设备本身的微小故障?

不。陈默的呼吸变得又轻又缓,几乎听不见。他太熟悉这个“家”了。自从忆匣植入,自从那段该死的记忆开始夜夜回放,他就生活在一个透明的鱼缸里。每一次温度无端的升降,每一次电器不合时宜的低鸣,每一次窗外可疑的、几乎融入夜色的无人机暗影无声掠过,甚至手机电量偶尔异常地飞速消耗……这些微不足道的“巧合”,在日复一日的叠加中,在他脑中汇聚成一条冰冷刺骨的暗河。

它们不再是巧合。它们是监视。是那双无处不在、粘腻冰冷的眼睛。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书桌上那个幽蓝屏幕的忆匣。屏幕上,代表他脑电波活跃度的波形图正疯狂地跳动着,尖锐的波峰几乎要刺破图表的上限。那正是他刚才被记忆片段折磨、情绪剧烈波动时产生的信号。

而在这疯狂波动的背景里,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背景噪音融为一体的淡灰色数据流,正稳定地、持续地,从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标记着复杂内部协议代码的端口,向外传输。它像一个幽灵,一个寄生虫,紧紧地吸附在他此刻汹涌澎湃的痛苦之上,贪婪地吮吸着。

陈默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一下,又一下。指甲与木质桌面摩擦,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砂轮在打磨着紧绷的神经。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条淡灰色的、幽灵般的数据流。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和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意。

杨哲。

那个名字,那个在手术室里被助理平板念出的名字,那个自称是“记忆永恒”公司派来“关怀”他、跟进他适应情况的“专属顾问”,此刻带着毒蛇般的冰冷,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

每一次例行回访,杨哲的声音都温和有礼,带着恰到好处的专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询问陈默的睡眠、情绪、记忆回放的体验、是否有“异常”感受……问题滴水不漏,关怀无懈可击。但陈默总觉得那双隔着通讯屏幕的眼睛,像手术室助理的那双玻璃珠眼,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穿透网络,冰冷地扫描着他的大脑,扫描着他每一次因林薇的记忆而产生的痛苦波动。

那双眼睛,和此刻忆匣屏幕上那条贪婪吮吸着他痛苦数据流的灰色通道,重合了。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闷痛和冰冷的愤怒。陈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

他没有动。只是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潭。他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放松下来,甚至连刚才因痛苦而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疲惫。

他伸出手,指尖在忆匣光滑冰冷的表面上轻轻滑动。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迟滞和茫然,就像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尚未完全清醒的人。他点开了控制面板,调出了林薇记忆库的列表。

屏幕上幽蓝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似乎因他这“正常”的操作而产生了微妙的波动。那条持续传输的灰色数据流,似乎……更加活跃、更加“专注”了。

陈默的目光落在列表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为“归档-未分类”的文件夹上。那是林薇上传记忆时,系统自动生成的一些碎片化、逻辑不清的片段,通常被认为是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他点了进去。里面是一些快速闪过的、色彩扭曲的街景,嘈杂模糊的人声片段,单调重复的工作场景……毫无价值,也毫无情感冲击力。

他让手指在屏幕上无意义地滑动,偶尔点开一个碎片,播放几秒,又迅速关掉。他的眼神始终保持着那种空洞的茫然,身体姿态松散地靠在椅背上,呼吸平稳得近乎刻意。一切都像一个深夜失眠、百无聊赖地翻看旧物、试图寻找慰藉却一无所获的鳏夫。

然而,在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全部的感官神经都像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致。他在捕捉。捕捉着忆匣运行中任何一丝极其微弱的异常电流声,捕捉着窗外夜空中那可能存在的、极其轻微的、属于无人机的旋翼破风声,捕捉着客厅智能设备指示灯任何一丝不合时宜的闪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冰冷的沙粒在黑暗中堆积。书房里只剩下忆匣运行时极低的嗡鸣和他自己刻意放缓的、均匀的呼吸声。

突然!

就在他手指又一次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一个毫无意义的风景碎片时,忆匣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那声音很怪,不像正常的电子元件运转,更像是什么精密的卡榫被外力强行触动了一下。几乎同时,屏幕上那条稳定传输的灰色数据流,极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剧烈的、向上的尖峰脉冲!像监测仪器上垂死病人的心电图猛然拔高!

来了!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甚至没有转动脖颈。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刺向书房门口那片被客厅微弱光线勾勒出的、空无一物的黑暗。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然后,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般锋利刺骨的声音,清晰地打破了死寂: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看。”

***

“砰!!!”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公寓里炸开!

厚重的实木房门被一股狂暴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门框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飞溅!一道黑影挟带着门外走廊冰冷的空气和暴戾的气息,如同失控的列车般猛地冲了进来!

是杨哲。

他再也不是通讯屏幕里那个温文尔雅、西装革履的“顾问”。此刻的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部分肌肉扭曲着,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惊惶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敞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他像一阵黑色的旋风,没有丝毫停顿,目标明确地直扑书房!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锁定着书房门口透出的幽蓝光线,里面燃烧着要将一切焚毁的火焰。

陈默依旧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纹丝不动。甚至在杨哲撞门而入的巨响传来时,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平静得可怕,像风暴中心最沉寂的一点。

他只是在杨哲那狂暴的身影即将冲入书房门口的刹那,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从容,抬起了右手。他的动作平稳而精准,没有一丝颤抖,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他手中稳稳地托着的,是林薇的遗照。实木相框的边缘在忆匣幽蓝的屏幕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照片上,林薇的笑容明媚灿烂,眼神清澈,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相框玻璃和凝固的时间,注视着眼前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一幕。

陈默的目光,终于从遗照上抬起。他平静地迎向门口那个因急刹而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被无形绳索勒住的野兽般的杨哲。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不是喜悦,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将猎物逼入绝境后的、冰冷的悲悯。

“告诉我,”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丝,清晰地割开杨哲粗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对方扭曲的脸上,“她的死,真是意外吗?”

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杨哲脸上那狂怒的、近乎毁灭一切的表情,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肌肉线条都僵死在原位,只剩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听到那个问题的瞬间,瞳孔猛地扩张开来!里面翻涌的狂暴怒火,像是被一桶冰水迎头浇下,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纯粹的、无法掩饰的、近乎生理性的惊骇!仿佛陈默口中吐出的不是问题,而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直接烫穿了他的伪装,烙在了他最深藏的恐惧之上。

他死死地盯着陈默,又像是不敢置信地、缓缓地将目光移向陈默手中那帧凝固的笑容——林薇的笑容。那笑容此刻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如此遥远,如此陌生,又如此……洞彻一切。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喑哑的气音。他冲进来时那股毁天灭地的气势,在陈默平静的质问和那张遗照的注视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他高大的身体晃了晃,脚下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了一步,撞在被他撞坏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书房里,只有忆匣屏幕发出的幽蓝光芒在无声流淌,映照着两张男人惨白的脸,和空气中那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冰冷的、充满血腥味的真相气息。

“你……你他妈……”杨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胡说什么!”

他试图重新凝聚起凶狠的气势,但那惊骇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彻底出卖了他。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指向陈默,或者指向那个忆匣,动作却僵硬而失控。

“意外?”陈默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托着遗照的手稳稳当当,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相框玻璃,拂过林薇明媚的眉眼。“杨顾问,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薇薇最后上传到‘忆匣’的记忆碎片,有多混乱,有多‘异常’。”

他微微歪头,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切入杨哲试图掩饰的慌乱:“那些碎片化的街景,模糊不清的引擎轰鸣,刺耳的、不成调的刹车声……还有,”陈默的语调陡然下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一个男人压抑的、惊慌失措的喘息声。很近,非常近,就在她身边。”

杨哲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得像一张劣质的复印纸。他死死地瞪着陈默,瞳孔里的惊骇几乎要溢出来。

“那声音,”陈默向前微微倾身,遗照上林薇的笑容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弄,“我反复听了上百遍。每一个气口,每一次颤抖,每一次恐惧导致的变调……”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杨哲,那声音,和你现在的声音,一模一样!”

“嗡——”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杨哲脑中猛地崩断!他身体剧烈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神瞬间涣散,脸上最后一丝强装的凶狠也土崩瓦解,只剩下赤裸裸的、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恐惧和绝望。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只是……只是背景噪音……系统错误……”他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系统错误?”陈默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冰冷到骨子里的嗤笑。他不再看杨哲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目光转向书桌上那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忆匣,眼神复杂难辨。“那么,杨顾问,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如此紧张?为什么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一样闯进来?”

他的目光重新钉在杨哲脸上,锐利如刀锋:“仅仅因为我发现了你和她那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发现了你利用职务之便,像个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日夜不停地偷窥我的脑子?窥视我因为你留下的吻痕而痛苦的样子?看着那些你和她苟且的记忆一遍遍折磨我,是不是让你很有快感?”

陈默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杨哲的神经。杨哲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揭穿的羞愤在他眼中交织翻滚。

“还是说……”陈默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寒意,“你真正害怕的,是我从那片混乱的、该死的‘噪音’里,听到了真相?听到了车祸发生前,你就在她车里?听到了你们在争执?听到了那声绝望的尖叫……和……你最后做了什么?!”

“闭嘴!!!!”

杨哲彻底崩溃了!陈默最后那一声厉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最后一丝理智彻底碾碎!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最深层的、无法承受的恐惧!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狡辩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撕碎!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只想撕碎眼前一切的凶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破坏欲!他猛地弯腰,抄起脚边被撞断的一截沉重的实木门框碎块!那尖锐的断口在幽蓝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寒芒!

“你去死吧!!!”杨哲嘶吼着,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高举着那截沉重的凶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书桌后依旧平静坐着的陈默,朝着他手中林薇的遗照,朝着那个散发着幽蓝光芒、似乎洞悉了一切的忆匣,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砸了下去!

沉重的破风声呼啸而至,带着毁灭的气息!

陈默没有躲闪。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即将落下的、足以致命的凶器。他的目光,在杨哲彻底失控、举起凶器的那个瞬间,极其短暂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中相框里林薇永恒的笑容。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是告别?是释然?还是更深的、无解的困惑?

然后,在木块带着千钧之力砸落前的最后一刹那,陈默动了!不是向后躲闪,而是猛地向前一扑!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目标却不是杨哲,而是书桌上那个幽蓝屏幕疯狂闪烁的忆匣!

他完全无视了头顶呼啸而下的死亡阴影!他的左手依旧死死地、近乎虔诚地护着林薇的遗照,右手则像一道闪电,带着一种决绝的、义无反顾的狠厉,五指箕张,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忆匣那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猛拍了下去!

“啪嚓——!!!”

一声刺耳得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几乎与头顶沉重的木块破风声同时响起!

不是忆匣外壳碎裂的声音——那东西坚固得超乎想象。而是陈默的手!他右手的指骨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瞬间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沿着手臂瞬间窜遍全身,让他眼前猛地一黑!但他拍下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如此之狠!

整个忆匣被他这一掌拍得从桌面上猛然弹跳起来,翻滚着,如同一个失控的幽蓝光球,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径直朝着旁边敞开的、深不见底的落地玻璃窗——飞了出去!

“不——!!!”杨哲砸下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他那双被疯狂和杀意充斥的赤红眼睛,在看到忆匣飞出的轨迹时,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里面所有的疯狂瞬间被一种更巨大、更纯粹的恐惧取代!那是一种信仰崩塌般的恐惧!

他发出了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砸向陈默的凶器方向硬生生被他用蛮力扭转!他完全放弃了攻击,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猛地扑向窗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飞向窗外无边黑暗的幽蓝光点!

太迟了。

那承载着林薇记忆、承载着无数秘密、也承载着杨哲所有恐惧的忆匣,翻滚着,闪烁着最后一点幽蓝的光芒,如同坠落的星辰,消失在了窗外沉沉的夜幕之中。没有传来任何落地的声响,仿佛被城市的黑暗彻底吞噬。

杨哲大半个身体都扑出了窗外,只有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窗框,他死死地盯着楼下那片吞噬了忆匣的黑暗深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彻底瘫软下来。

书房里,只剩下沉重的、破碎的喘息声。陈默抱着剧痛的右手和护在怀中的遗照,靠在翻倒的椅子旁,脸色惨白,冷汗浸透了额发。他看着杨哲瘫在窗边的背影,那背影剧烈地颤抖着,充满了末日降临般的绝望。

陈默低头,看着照片上林薇永恒的笑容,那笑容在混乱和微光中,显得如此纯净,又如此遥远。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相框玻璃,像是在抚摸一个再也无法触及的梦。

他赢了,也输了。

真相,或许永远和那个忆匣一起,埋葬在了城市的某个黑暗角落。

***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秋的凉意,穿过梧桐枝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拥挤的人行道上。

陈默裹紧了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领口竖起,微微遮挡住左侧太阳穴附近那块被碎发勉强掩盖的、微微凸起的疤痕。他低着头,步伐不快不慢,混在上班早高峰的人流里,像一个最普通不过、为生计奔波的都市倦客。

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固定着夹板,每一次随步伐的轻微摆动都带来一阵闷痛,像骨头深处埋着烧红的铁钉。他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更深地插进夹克口袋。

身边是喧嚣的城市交响曲。汽车不耐烦的鸣笛,公交车进站时沉闷的刹车和泄气声,年轻白领们端着咖啡步履匆匆的高跟鞋叩击地面,还有手机外放的短视频背景音乐和夸张的笑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嘈杂的声浪。

陈默穿行其中,却感觉自己像行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真空罩子里。外界的声响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薇的声音,林薇的笑容,林薇指尖的温度,林薇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栀子花的香气……所有那些曾经鲜活地存在于他脑海中的细节,那些构成了他整个世界的温暖碎片,都消失了。随着那个被他亲手拍出窗外、坠入黑暗的忆匣,彻底消失了。

太阳穴下那块坚硬的植入体还在,残留着一丝冰冷的异物感。但它现在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金属疙瘩,一个空荡荡的、被废弃的接口。再也没有数据流从中涌出,再也没有记忆的碎片从中浮现。

他得到了什么?

杨哲那张因极度恐惧而彻底扭曲崩溃的脸?那瘫在窗边、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背影?还有他最后那声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绝望嘶吼?

是。他撕开了那个男人的伪装,看到了他深藏骨髓的罪恶和恐惧。那一刻,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快意确实短暂地冲刷过他的神经。

但快意之后呢?

林薇死了。她是怎么死的?那场车祸真的是意外吗?杨哲最后那疯狂的举动,是出于被揭露奸情的愤怒,还是因为更深的、更不可告人的罪行即将暴露的恐慌?他和林薇之间,除了那段灼烧陈默灵魂的婚外情,究竟还藏着什么?那个忆匣里,除了那段不堪的记忆和那混乱的、指向杨哲的车祸前碎片,是否还有更多他未曾发现、也永远无法再发现的秘密?

这些问题,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此刻空荡荡的脑海深处,日夜噬咬。没有忆匣,没有林薇的记忆,没有任何证据。杨哲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同“记忆永恒”公司也对此讳莫如深,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个顾问,也从未接过一个叫陈默的客户。一切痕迹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他报了警。带着那只骨折的手,带着被撞坏的门框照片,带着他关于监控、关于杨哲、关于记忆碎片中听到声音的陈述。接待他的警官很耐心,做着记录,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不易察觉的怀疑。一个失去妻子的悲伤丈夫,一个声称被记忆公司顾问监视甚至攻击的故事,一个无法提供任何实物证据(忆匣消失)、甚至无法提供施害者有效身份证明(杨哲的所有信息似乎都是假的)的指控……这一切听起来,确实像一个悲伤过度导致妄想的精神病人的呓语。

“陈先生,您的手需要好好休养。至于您说的情况,”警官合上记录本,语气带着安抚,“我们会按程序调查‘记忆永恒’公司,也会尝试查找您说的那个杨哲。但您也知道,记忆芯片和脑波数据这些……取证难度非常大。您先安心养伤,有进展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调查?陈默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大概率是石沉大海。

他赢了杨哲那一刻的崩溃,却输掉了追寻林薇死亡真相的所有可能。他用林薇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存在,换取了一个仇敌的恐惧,却把自己推入了永恒的、无解的迷雾深渊。

阳光有些刺眼。陈默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

一片小小的、绒毛状的梧桐树种子,被微风托着,晃晃悠悠地从他眼前飘过。轻盈,洁白,在金色的阳光里打着旋。

他第一次注意到,原来这个季节,梧桐树会飘这么多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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