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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我的脑,悼念他的妻

我自愿将大脑移植给丈夫挚爱的亡妻, 只因为我偷偷爱了他十年, 以为这样至少能成为他最深爱的身体, 直到移植成功那天, 他俯身温柔对我说: “谢谢你让她回来,现在你可以安息了。” 监控脑电波的仪器突然剧烈波动—— 他们都不知道, 这具身体里的两个意识, 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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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沉浮的最后瞬间,是实验室顶棚刺目的无影灯,和麻醉剂冰冷滑入血管的触感。没有恐惧,甚至有一种近乎悲壮的献祭感。林薇想,真好,秦屿,你要得偿所愿了。

再睁眼时,感知是破碎的。

光线渗入眼帘,模糊的光斑摇曳不定。声音像是隔了厚重的海水,嗡嗡作响,偶尔有几个音节尖锐地刺破屏障,又迅速被淹没。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灌满了铅,连最简单的指尖颤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

“……波动趋于稳定……”

“……排斥反应低于预期……”

“……初步融合迹象……”

断断续续的词汇飘进来,属于冰冷的医疗仪器和穿着无菌服的人群。她试图聚焦视线,看清那些晃动的白色身影,但眼皮耷拉着,不受控制。

一种强烈的异物感盘踞在颅腔深处,那不是疼痛,是一种…拥挤。仿佛原本属于自己的空间,被另一种柔软又坚韧的存在侵入、缠绕、分享。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像受惊的鱼群,偶尔飞速掠过她的意识边缘——夏日玫瑰园的香气、指尖划过老旧书页的触感、一段旋律优雅却记不起名字的小提琴曲、还有…一个男人模糊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背影。

那是苏晚的意识碎片。秦屿心心念念,甚至不惜动用惊人财富和尖端科技也要唤回的挚爱。

林薇的意识小心翼翼地蜷缩着,感受着这具身体缓慢复苏的生理机能,同时也感受着那个名为“苏晚”的意识体如同沉睡的蝶,暂时蛰伏在深处。她们共享着同一双眼睛,同一对耳膜,同一具温热的躯壳。

她为他做到了。她,林薇,籍籍无名、暗地里仰望了他十年的存在,如今正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她的大脑,她全部的记忆与情感,献祭给他失去的妻子。这具身体以后会是苏晚的,由她掌控,由她陪伴在秦屿身边。而林薇自己,按照预想,将彻底消散,或者成为一段无足轻重的背景数据。

没关系。她昏昏沉沉地想,能成为承载他幸福的容器,也好。

门轴轻微转动的声音。

脚步声靠近,稳定,从容,每一步都敲在林薇新生的、脆弱的心脏上。她的意识猛地绷紧,几乎能“听”见身体里另一个沉睡的意识也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来了。

身影遮挡了光线,一片温柔的阴影笼罩下来。熟悉的、让她暗恋了十个春秋的冷冽气息,夹杂着消毒水的味道,侵入她的感知。

秦屿。

他俯下身,温热的手指极轻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那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几乎要烫伤她蜷缩的意识。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然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到令人心碎的柔情,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烙入她的听觉神经:

“晚晚……”

他唤着那个名字。

林薇的心脏(或者是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预料之中的称呼,却还是带来了尖锐的刺痛。

他顿了顿,像是积蓄了太多情绪,需要稍稍停顿才能继续。他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朵,用那种能溺死人的温柔腔调,完成了后半句话:

“谢谢你让她回来。”

“现在……”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冰冷决绝的终结意味。

“你可以安息了。”

……

世界静止了。

仪器单调的“滴滴”声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成怪异的鸣音。实验室顶棚的灯光凝固成冰冷的白色冰棱。

“安息”。

他说,安息。

原来不是消散,不是成为背景数据,是“安息”。在他眼里,她的自愿献祭,她的彻底消亡,只是一件值得感谢的、并且需要被明确告知“任务完成,你可以走了”的事情。

十年的暗恋,无数个日夜的默默注视,那些精心伪装成偶遇的擦肩,那些他永远不会知道的、因为她而雀跃或心碎的瞬间,最终换来的,只是他对着这具即将属于他妻子的身体,一句轻描淡写的、送她上路的“安息”。

他甚至不愿意承认“林薇”这个名字的存在。她只是“你”,一个无名无姓、用完即弃的工具。

剧烈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意识所有的堤坝。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荡,来自她意识的深处,也来自…那个原本沉睡的角落!

几乎在同一时刻,旁边桌上那台监控脑电波的仪器,屏幕上原本稳定起伏的柔和曲线,骤然疯狂窜高!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撕裂了一室原本趋于平缓的宁静!

“嘀嘀嘀嘀——!!!”

曲线剧烈地、毫无规律地颠簸、冲撞,变成一团混乱不堪的尖峰和低谷,显示出大脑内部正经历着可怕的、无法理解的风暴。

“怎么回事?!”主治医生的惊呼声传来。

“突发异常脑电活动!强度极高!”

“血压和心率也在飙升!”

“镇静剂!准备……”

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急促的命令声……一切都混乱起来。

但这片混乱,林薇却觉得隔着一层透明的膜。她的全部意识,都和另一个刚刚被惊醒的意识一起,牢牢地“锁”在那个俯身在她们床边的男人身上。

秦屿脸上的温柔和如释重负瞬间冻结,被惊愕和恐慌取代。他被医护人员匆忙而不失强硬地推开,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疯狂报警的仪器屏幕上,眼神里是全然的困惑和担忧。

他当然会困惑,他当然会担忧。

他担忧的是“苏晚”刚刚回归的意识是否受到了冲击。

他永远不会想到,这具身体里,有两个刚刚被他的话语同时推向深渊的意识。

剧烈的电生理震荡在颅腔内冲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但在这片混沌的痛苦中,林薇的意识却感到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还有“她”。

苏晚。那个本该是唯一主角的女人。她的意识碎片刚才也在剧烈震颤,在那句“安息”之后,和她的意识一样,爆发出强烈的、难以理解的波动。

为什么?

秦屿被彻底隔离开隔离玻璃之外,他英俊的脸上只剩下焦灼,目光一秒都不敢从病床上移开,却再也无法靠近。

医护人员围着病床忙碌,注射药物,调整仪器。

在一片嘈杂和生理上的痛苦中,林薇感到一丝微弱的、迥异于自身恐慌与心碎的情绪波动,从那意识拥挤的深处幽幽地浮现出来。

那似乎是一缕……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讶异?

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碎裂了一条缝。

药物开始起作用,意识的浪潮被迫缓缓平息,那疯狂的脑电波动逐渐减弱,最终回归一种强制性的、脆弱的平稳。

警报声停了。

世界重新变得模糊、遥远。

医护人员松了口气,记录着数据,低声交流着可能的原因:术后应激、排斥反应、神经链接不稳定……

没有人知道真相。

林薇的意识在沉入黑暗前,最后感知到的,是那具身体另一角,苏晚的意识也重新安静下来。

但那份安静之下,有些东西,已经永远不同了。

她们共享着沉默,共享着黑暗,共享着那句在耳边无尽回响的——

“现在你可以安息了。”

他期待一场圆满的旧梦重温。

却不知道,这具温热的身体里,从此住进两个彻夜无眠的魂灵。

复苏的过程缓慢而细致。

每一次检查,每一次数据记录,都严谨到刻板。秦屿几乎住在病房外,透过巨大的玻璃墙,他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病床上。那目光里的殷切、担忧、以及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像最精细的针,一遍遍刺穿着林薇的意识。

她能“感觉”到苏晚的意识也在逐渐清晰,如同迷雾缓慢散去,露出底下沉睡的轮廓。那些属于苏晚的记忆和情感碎片变得更频繁地浮现——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一种氛围,一种偏好,一种本能。

比如,当护士端来流食,林薇(或者说,这具身体)会下意识地偏向某一特定口味。当窗外传来某种鸟鸣,一种轻盈的愉悦感会自然而然地升起。当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指尖会无意识地微微颤动,仿佛想要触摸。

这些细微的、不受林薇控制的反应,都被外部的医疗团队和秦屿精准地捕捉、记录,并欣喜地解读为“苏晚回归的有力证据”。

“看,晚晚还是喜欢这个味道。”秦屿有一次几乎落泪,对着主治医生低语,声音里是颤动的狂喜。

林薇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沉默地看着。看着他用那双曾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睛,无比专注地爱抚着另一个灵魂存在的迹象。

她学会了更小心地隐藏自己。最初的剧烈情绪波动险些暴露一切,此后,她将意识压抑到极致,像一层薄薄的底色,紧贴在这具躯壳的最深处,不敢流露出任何不属于“苏晚”的痕迹。

她是他不需要的意外,是必须被抹除的杂音。

几天后,在一个下午,阳光暖和,病房里很安静。秦屿被允许进入,坐在床边。他握着“她”的手,指尖温暖干燥。

“晚晚,”他低声说,声音像怕惊扰一场美梦,“我知道你现在还很累,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他絮絮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公司的事务,朋友们的问候,家里她最喜欢的那株兰花又开了……琐碎而温馨。

林薇听着,意识麻木地疼痛着。

然后,他的声音顿了顿,带上了一丝更深重的、几乎是哽咽的柔情。

“你知道吗?当你……当那场意外发生的时候,我觉得我也死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

“没有你的世界,太冷了。我每一天都在想着怎么把你找回来。幸好……幸好有林薇。”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音节。

林薇的意识骤然收缩。

“她一直很安静,没什么存在感,在公司那么多年,我甚至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项事实,“没想到她愿意这样做。医生说她有签署的自愿文件,大概是出于同情或者别的什么吧……总之,晚晚,我们要记得她的好。”

她的好。一份用她的存在、她的大脑、她十年无人知晓的爱恋换来的、轻描淡写的“好”。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东西猛地刺穿林薇麻木的意识深处!那情绪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竭尽全力的压制。

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那个一直安静聆听的、属于苏晚的意识核心,也猛地波动了一下!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荡开一圈无声却清晰的涟漪。

那涟漪里裹挟着的……是极其细微却无法错辨的……惊诧?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冰冷?

秦屿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沉浸在倾诉里,俯身,将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闭上眼。

“都过去了,晚晚。”他叹息般呢喃,“现在你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不重要。”

“……”

林薇的世界只剩下他最后一句话,反复回荡。

——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不重要。

包括那个自愿献出大脑、名叫林薇的女人。

她感到一种彻底的虚无。连同苏晚意识深处那缕异常的、冰冷的波动,也一同沉入了死寂。

他的爱,是能抹杀一切的唯一性。而她,连被他否定都显得多余。

又过了些时日,“恢复”进展顺利。医疗团队开始鼓励一些主动性的活动测试神经链接和肌肉控制。

秦屿拿来一本书,是苏晚以前最喜欢的诗集。他翻到某一页,递到“她”手中。

“晚晚,试着读读看,好吗?慢慢来,不着急。”他的眼神充满鼓励。

林薇被动地看着那本书页上的文字。她不想读。她凭什么要用自己的声音,去读苏晚喜欢的诗,给这个男人听?

然而,一种微弱的、却无法抗拒的“冲动”自深处浮现。那不属于她。是苏晚的意识在响应。指尖微动,似乎想要触摸那些铅字。

秦屿期待地看着。

林薇抗拒着。

但那冲动越来越强,带着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和渴望。

终于,那不受林薇控制的、属于这具身体的声带,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个干涩、沙哑、却依稀能辨出柔软调子的音节,艰难地逸了出来。

“…光…”

是那首诗的第一个字。

秦屿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对!晚晚!就是这样!继续!”

那声鼓励像是一剂催化剂。更深层的意识被驱动。

更多的音节断断续续地、笨拙地串联起来。

“…我…追逐…而那……旧日的……时光……”

声音微弱,却的的确确是苏晚曾经的语调,带着她特有的、略微拖长的尾音。

秦屿紧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激动得难以自抑。

林薇像一个被捆缚在驾驶舱里的乘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驱动,读出她爱的诗句,给她爱的男人听。每一秒都是凌迟。

诗句在继续,越来越流畅。

直到念到某一行的中间。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词——“玫瑰”。

然而,就在音节即将形成的刹那——

林薇积压的所有绝望、痛苦、嫉妒和不甘,猛地炸开!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部残存的力量,狠狠地干扰了一下对声带的控制!

出口的声音骤然扭曲,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喑哑的、完全不似苏婉优雅声线的破音!

“咯……”

声音戛然而止。

秦屿愣住了。

病床上,“她”的嘴唇还维持着那个半张的姿势,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病房一片死寂。

林薇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以及一阵飞快褪去的、来自苏晚意识的愕然与…探寻?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秦屿脸上的喜悦凝固,慢慢被担忧取代。“晚晚?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他急忙按铃叫医生,“没事的,肯定是太累了,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医生护士很快进来,又是一番检查。

自然,查不出任何生理上的异常。

最终结论仍是神经链接初期的正常波动和不稳定。

秦屿被劝离了病房。他离开时,眉头紧锁,一步三回头。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林薇精疲力竭地缩回深处,恐惧地等待着。她冲动了,她几乎暴露了。

然而,预想中苏晚意识的愤怒或排斥并没有到来。

那片意识的海洋,在短暂的愕然波动之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更奇怪的沉默。

仿佛在消化,在思考。

仿佛……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注意”到了,这具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东西”。

夜幕降临,病房里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

林薇的意识浮浮沉沉,处于半休眠状态。

忽然。

一个极其微弱的、试探性的“波动”,轻轻触探了过来。

那感觉清晰无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慎的疑惑。

它不是记忆碎片,不是情绪残留。

它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来自苏晚。

那一瞬间,林薇所有的困倦和麻木被炸得粉碎!意识像被冰水浸透,尖锐地警醒过来。

那试探的触须一碰即走,快得仿佛错觉。

但留下的余波却在死寂的意识空间里剧烈震荡。

她知道了。

苏晚知道了。

她知道这具身体里,不只有她一个。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林薇。被发现,意味着什么?被当作排斥反应处理掉?被秦屿用更激烈的手段“清除”?

然而,在那灭顶的恐惧之中,另一种情绪却破土而出——一种黑暗的、扭曲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狂喜。

看啊,秦屿。

你精心策划的完美重逢。

你视若珍宝的失而复得。

从最开始,就掺进了你不想要的杂质。

你的晚晚回来了。

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我。

我们,都听见了。

寂静在持续。黑暗中,只有仪器指示灯微弱的光芒和窗外透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晕。

苏晚的意识没有再发出任何信号。她同样沉寂下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寂,像是在巨大的震惊后,陷入了更深的、无法测度的思忖。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无形的壁垒被那一下试探性的触碰打破了。虽然彼此再无交流,但林薇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警惕的“ awareness ”存在于共享的黑暗里。苏晚在观察,在分析。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动复苏的、承载着爱意的记忆集合体。

她变成了一个“问题”。

而林薇自己,在最初的恐惧和那病态的狂喜退潮后,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种带着绝望底色的冷静。

秦屿依旧每日前来,带着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意。他念新闻给“她”听,播放苏晚以前喜欢的音乐,握着“她”的手描述他们未来的计划,去冰岛看极光,去托斯卡纳重温旧梦……他的世界已经重新圆满,围绕着失而复得的“苏晚”紧密运行。

他偶尔会提及那次发声的意外,语气温柔地宽慰:“医生说那是恢复过程中的小插曲,晚晚,别担心,很快你就会和以前一样。”

林薇沉默地听着。

苏晚也沉默着。

她们共享着他的爱语,也共享着那爱语之下,对另一个意识彻底存在的无知和抹杀。

她们是共犯,也是囚徒。

这天下午,秦屿带来一个平板电脑,兴致很高。“晚晚,你看,这是我们从前的影集,我让人全部扫描存进来了。我们一起看好不好?也许能帮你想起更多。”

他滑动屏幕,一张张照片闪过。

阳光灿烂的草坪婚礼,秦屿看着苏晚,眼神是能溺死人的温柔。欧洲古堡前的合影,苏晚依偎在他怀里,笑靥如花。家庭聚会的晚餐,滑雪时的狼狈与开心……

每一张,都是他们相爱、他们幸福的证据。

林薇看着,意识像被钝刀缓慢切割。那是我偷偷爱你的十年里,只能远远窥见的风景。

她能感觉到,苏晚的意识也在“看”。那些照片显然触动了更深处的东西,情绪的细微波动像深水下的暗流,缓慢涌动。那波动里,有怀念,有伤感,或许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秦屿沉浸在回忆里,手指温柔地抚过屏幕上苏晚的笑脸。“记得这里吗?瑞士,你当时还说冷,非要抢我的围巾……”

他的叙述突然顿住了。

手指滑动的动作稍快了一些,似乎想迅速掠过某一张照片。

但那瞬间的迟疑,已经被捕捉到了。

林薇“看”到了那张被试图略过的照片。

不是甜蜜的二人世界。那似乎是一个公司年会的场合,背景嘈杂,人影攒动。照片中央的秦屿正与人交谈,意气风发。而在他身后的角落,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端着酒杯,目光穿越人群,静静地、专注地落在他背上。

那个身影很不起眼,穿着保守的礼服,表情模糊,几乎融入了背景。

但林薇认得。

那是她。

照片迅速滑过,下一张又是秦屿和苏晚的亲密特写。

秦屿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继续温柔地讲述着那张特写里的故事,仿佛刚才那张无关紧要的照片从未出现过。

然而,林薇清晰地“感觉”到,身侧那深沉的意识海里,那股缓慢涌动的暗流,似乎停顿了一瞬。

一股极其微凉、极其细微的……洞察感,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仿佛一台精密仪器,无声地记录下了一个微小的异常数据。

照片浏览结束了。

秦屿收起平板,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累了就休息,晚晚,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离开了。

病房里重归寂静。

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区块。

林薇蜷缩着,一遍遍回放着秦屿试图掠过那张照片时短暂的迟疑。他记得。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对那个角落里的、注视着他的模糊身影,有印象。所以他下意识地想跳过,不想让任何无关的影子,打扰他精心为苏晚准备的回忆盛宴。

可笑。

又可悲。

就在这时。

那股微凉的、审慎的意识波动,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它不再是漫无目的的试探。

它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缓慢地、冰冷地、精准地——

“触碰”了一下林薇意识中,刚刚因那张照片而翻涌起来的、剧烈苦痛的边缘。

像一个冷静的科学家,用手术刀轻轻点了一下正在悲鸣的实验对象。

然后,它退了回去。

留下死一样的寂静。

和一片冰冷、了然的沉默。

林薇的意识在那一刻冻结了。

她明白了。

苏晚不仅知道了她的存在。

她还在……观察她。评估她。试图理解她。

理解这个占据了她一半大脑、分享了她丈夫“归来”喜悦的、多余的意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在那句“安息”之后,会有那样剧烈的波动?

为什么会在读到“玫瑰”时出现干扰?

为什么……会对一张无关紧要的年会照片,产生如此痛苦的情绪共振?

苏晚在寻找答案。

林薇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并不存在的脊柱爬升。

这场被迫的共生,从这一刻起,进入了全新的、更危险的阶段。

秦屿推开门时,带来的不止是清晨干净的气息,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小心翼翼的激动。

“晚晚,”他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声音比平日更柔,“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恢复得非常好,神经链接的稳定性超出了预期。”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林薇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本能地放松,甚至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苏晚的意识对熟悉触碰的反应。

“所以……”秦屿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眼神里闪烁着某种期待的光,“我们尝试一点新的东西,好不好?只是一个简单的测试。”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小盒子。

林薇的意识瞬间绷紧。她认得那个盒子。很多年前,在一次她偷偷仰望他们的酒会上,她看见苏晚微笑着打开过它。里面是一枚胸针,古董翡翠环绕着细密的钻石,做成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苏晚很喜欢,但后来很少佩戴,因为秦屿说那翡翠的颜色虽然别致,却不如鸽血红宝石衬她的气质。

秦屿打开盒子,那枚蝴蝶胸针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上,翠色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还记得它吗?”秦屿的声音带着诱哄般的温柔,“我们第一次去香港拍卖行,你一眼就看中了它。你说它像被困住的夏天。”

他拿起胸针,指尖捏着冰冷的金属别扣。

“我来帮你戴上,就像以前一样,好吗?”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仪式感,将冰凉的胸针轻轻贴在这具身体病号服的衣襟上。金属的冷意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皮肤。

林薇感到一阵强烈的排斥和恶心。这不是给她的,这温柔不是给她的,这回忆更不是!她拼命向后蜷缩,试图远离这枚象征着他们之间密不透风的世界的信物。

然而,身体没有动。

或者说,苏晚的意识没有动。

她沉默着,异常地沉默着。没有流露出往常接收到熟悉物品时那种细微的、愉悦或怀念的情绪波动。她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absorbing everything, giving nothing back.

秦屿仔细地别好胸针,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笑了。“还是很美。”他俯身,想在那安静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

“她”的手,抬了起来。

动作有些迟缓,有些僵硬,但确实抬了起来。指尖避开了秦屿,径直落在了那枚冰凉的翡翠蝴蝶上。

轻轻地,用指尖捏住了它。

然后,猛地一扯!

啪嗒——

极轻微的一声。别扣被强行扯开,胸针从衣襟上脱落,掉落在雪白的床单上。翡翠翅膀在光线折射下,闪动了一下冰冷的光。

秦屿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温柔笑意凝固,慢慢转化为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晚晚?怎么了?不喜欢了吗?”他试图去捡那枚胸针,语气带着安抚,“是不是弄疼你了?我太不小心了……”

“她”的手没有收回,依旧维持着那个扯落胸针后的、略显僵硬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着。

然后,一种极其低微的、断断续续的、像是从极遥远地方艰难传来的气声,从“她”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那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难以辨清音节。

但秦屿听清了。

他在听到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瞳孔微微收缩。

那不是苏晚平时会说的话。更不是她会用这种…带着某种冰冷质感的气声说出来的话。

他说:“……颜色……太旧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

窗外的风声,仪器的滴滴声,全都消失。

秦屿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被那极其微弱却石破天惊的几个字钉在了原地。他眼底的错愕和惊慌迅速沉淀,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是骇然的审视。他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试图从那平静依旧、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脸上,找出任何熟悉的、属于他妻子的痕迹。

林薇的意识也在那声音出现的刹那冻结了。

那不是她!

那干涩、冰冷、带着某种陌生质感的气声,绝不是出于她的控制!

是苏晚!

是苏晚在说话!用这种方式!说着这样一句……古怪的、不符合她过往喜好、却精准地戳中了某段过往的话!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巨大的问号如同冰锥,刺穿林薇的思维。

紧接着,一股寒意从意识深处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苏晚不仅是在观察和评估,她开始了……试探。她在试探秦屿的反应,用这种极其隐晦、却绝对异常的方式!

秦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甚至有些踉跄。他没有再去捡那枚掉落的胸针,只是后退了一步,目光依旧胶着在“她”的脸上,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震惊、困惑、怀疑,还有一丝……恐惧?

“……是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失去了所有之前的温柔热度,“你以前……很喜欢它的。”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眼神依旧有些空茫地对着前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和话语,只是无意识的痉挛。

秦屿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了几下。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几乎是仓促地大步离开了病房,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轻响。

病房里只剩下掉落在床单上的蝴蝶胸针,闪烁着孤零零的、冰冷的光泽。

死寂重新降临。

林薇的意识疯狂运转,试图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股微凉的、属于苏晚的意识波动,再次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一次,它不再带着审慎的试探或冰冷的观察。

它裹挟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冰冷的了然。

有一缕细微的、快意的……报复感?

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

与她意识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产生了微弱共鸣的……

悲凉。

那复杂的情绪波动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便再次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意识海。

留下林薇,独自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彻底失控的局面。

她看着那枚被遗弃的、颜色“太旧了”的翡翠胸针。

突然,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她的意识。

那句“安息”。

苏晚和她,都听见了。

但或许……她们“听”懂的,从来不是同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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