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匠心不独营尺寸,风雨千程自运筹(周末正常加更)
从阴暗潮湿的密室退出来,重新回到阳光和江风之下,三人都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站在鹰嘴岩旁的小径上,脚下是奔流的长江,李池卫眺望着道观的主体建筑,沉吟片刻,开口道:“玄云道长。”
他语气慎重,“这密室修缮和古井遮掩,都不是小动静,需要运不少材料上来。若单独进行,目标太显眼,难免惹人猜疑。”
他指向面前的玄云观,“依我看,不如将这两项工程,夹在整个道观的整体维修之中。对外就言说道观年久失修,进行全面维护。”
“如此,大量物料人员进出,便顺理成章,不会有人特别注意那密室和古井了。”
玄云道长闻言,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抚掌道:“善!李师傅思虑周详,此计大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正合其理。”
“如此便依李师傅所言,将这三处工程一并办理。”
他心中更是安定,觉得找李池卫果然没错,不仅手艺精湛,心思也极为缜密。
商议既定,三人沿着小径返回后殿院落。
再次站到那口古井旁,感受又有不同。汪细卫看着那井口,想起昨日的梦魇,仍觉有些心悸。
他忍不住向井里瞄了一眼,发现里面的水面确实能映出人影,出来的就是自己的面孔,不是梦里的那怪怪的牛像,这才松了口气。
李池卫绕着古井走了两圈,指着井口与后殿墙壁之间的一片空地道。
“道长,遮掩此井,硬拦不如巧引。”
“我意在此处,砌起一堵轻质砖墙,不高,约摸一人半高即可,将井口区域与后院主要活动区稍稍隔开。”
他一边比划一边说:“这墙的外侧,即朝向院子的这一面,可请道长或寻画师绘上些祥云、仙鹤、八卦之类的道家图案,与观中景致融为一体,不显突兀。”
李池卫稍微顿了一下,“而内侧,即朝向井口的这一面,则需有些‘文章’。”
他看向玄云道长,“需得有些能强烈吸引访客注意力的东西,比如一幅巨大的祖师讲经图、或是某些深奥的经文碑刻拓片?”
“总之,要让人一到这墙前,目光就被吸引住,从而忽略掉墙后可能存在的空间。”
玄云道长听得极为认真,白须微翘,眼中精光闪烁,忍不住赞叹:“妙啊!李师傅此法,深得我道家‘障眼’与‘引导’之妙谛!”
“非是强行隐藏,而是以他物移其心神,自然化解探究之念。”
“好!墙上所需一应书画、经文,包在贫道身上,定会寻些真正有趣味、有深意、能引人驻足观摩之物!”
李池卫点点头,补充道:“最后,在这堵墙的入口处,或就在井口剩余可见之处,再加设一道简单的木质围栏,上面悬挂一块牌子。”
“就写‘观内饮用水源,为重地,避免污染,请勿靠近、嬉戏’。如此,给出一个合情合理不让靠近的理由,进一步降低常人探究的欲望。”
“如此三重布置,先以整体工程掩饰,再以文化墙引导视线,最后以警示牌合理规劝,应可保此井无虞。”李池卫总结道。
玄云道长频频点头,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十分欣慰的笑容:“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一切便依计而行。”
接着,三人便开始对整个道观进行详细的勘查。
从山门、前殿的王灵官神龛、到中殿的三清殿、再到后殿的生活区,以及各处厢房、廊庑,李池卫看得极其仔细。
他时而在斑驳的墙壁前驻足,用手指叩击听声;
时而抬头查看檐角的瓦当和椽梁;
时而蹲下检查柱础和地砖的平整与否。
汪细卫紧随其后,拿着一个旧作业本和铅笔,飞快地记录着师傅指出的每一处需要修补、加固、甚至更换的地方。
“此处墙角渗水,需开挖做防水……”
“这根檐椽有虫蛀痕迹,需更换……”
“三清殿东北角地砖下陷,需起出重新找平铺设……”
“院中青石路面多处松动,需填补勾缝……”
“屋顶瓦和椽子须得重新更换……”
李池卫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汪细运笔如飞,一行行字迹工整地落在纸上。
阳光逐渐升高,将他们的身影拉短,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玄云道长则在一旁不时补充一些道观的历史细节和某些特殊构造的用意。
足足忙活了近两个时辰,才将里里外外大致勘查完毕。
汪细卫手中的作业本已然写了四五页,密密麻麻全是待办事项和所需材料的初步预估。
回到后殿院中,李池卫对汪细卫吩咐道:“细卫,你先回屋去,把刚才记的东西好好整理一下,特别是物料清单,要分门别类,估算清楚数量,拟个详细的单子出来。”
“是,师傅!”汪细卫接过任务,知道这是师傅有意锻炼他,立刻拿着本子快步向西厢房走去。
待汪细卫走后,玄云道长对李池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师傅,这边请,再用些粗茶。”
两人默契地向后殿内玄云道长静修的精舍走去,显然还有更为重要或隐秘的事情需要避开汪细卫商议。
清风小道童早已乖巧地备好了茶水。
而西厢房内,汪细卫正坐在窗前的木桌旁,凝神静气,开始一项项梳理、归类、计算。窗外,松涛阵阵,江流有声,仿佛在陪伴着他完成这项重要的准备工作。
一项庞大的、蕴含着秘密的修缮计划,正在这云端的道观里,悄然从构想迈向现实。
天色渐晚,山间的暮霭再次聚拢,玄云观的灯火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西厢房里,汪细卫终于长舒一口气,放下了笔。桌上,那份物料清单已然写得满满当当,分门别类,数量、规格都清晰列明。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自觉计算精准,并无疏漏,这才拿着清单去找师傅。
李池卫正和玄云道长在后殿檐下坐着闲聊,见汪细卫过来,便接过了清单。
玄云道长也含笑看来,目光中带着期待。
李池卫目光锐利地扫过清单上的每一项,手指偶尔在某个数字上轻轻一点,沉吟片刻。
很快,他便看完了,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清单递回给汪细卫,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道:“嗯,列得还算清楚。”
“这样,你把所有易碎、怕磕碰的物资,比如瓦片、琉璃件、还有那些特定的防水卷材,数量上调百分之十。”
“其他如木材、砖石、水泥等普通材料,整体上调百分之五。”
汪细卫一下子愣住了,接过清单,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反驳:“师傅,这……这些数目我都反复算过,是根据实际面积和损耗仔细核算出来的,应该……应该够用的呀?而且……”
而且这是给玄云道长帮忙,道长和师傅是故交,怎么能这样凭空多加量,岂不是有占道长便宜之嫌?
后面这话他没敢说出口,但眼神里的意思却明明白白。
李池卫看着徒弟这副懵懂又有点较真的样子,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是时候该教你最后一点东西了”的复杂神情。
他指了指窗外呼啸的山风,那风声比山下猛烈得多,吹得窗棂都在微微作响。
“细卫啊,”李池卫的声音沉稳而语重心长,“这就是我这次带你出来,最想让你明白的一件事。你不能只低着头算纸面上的数,得学会抬头看天,低头看路,把周遭的环境都算进去。”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你以前跟着我修房建屋,大多是在山谷里、平地上,那里风小、气候温和。可你看看这里……”
他再次指向窗外,“这是山顶,一年四季大风不断,尤其是秋冬季节,风势更猛。”
“你用山下那种常规的算法,修好的东西,在这大风口上,可能三五年就被摧残得不像样子了!耗材必须预留出对抗风蚀的余量,这叫‘为建筑考虑’。”
汪细卫闻言,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和隐约可见的、被风吹得狂舞的树梢,一下子恍然大悟!
自己确实完全忽略了这最关键的环境因素!脸上不禁露出惭愧的神色。
李池卫见他听进去了,便继续往下说,声音在风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还有,这一路上来有多难走,你是亲身经历过的。”
“空手爬上来都要两个多时辰,所有这些材料,都得靠人力一步步背上来!这中间,磕了碰了、摔了碎了、受潮了,都是难免的损耗。”
“你按理论上的‘刚好够用’去买,等到真用的时候发现缺这少那,难道还要为几片瓦、一袋水泥再单独雇人跑一趟?”
“那耗费的人工和时间成本,远比一开始就多备一点要高得多!这叫‘为效率考虑’,也是‘为干活的人考虑’。”
他看着汪细卫,目光深沉:“一个好的工头,接到一桩活,不能只盯着眼前的尺寸方圆。”
“你得替主家想到长远,替建筑想到坚固,替你自己和干活的兄弟们想到顺利省力,方方面面都得算计周到。这才算真正出师,能自己立起门户,让人放心地把工程交给你。”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汪细卫的心上。他之前所有的困惑和那点小小的“正义感”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佩和感激。
他看着师傅饱经风霜却充满智慧的脸庞,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他多么希望师傅还能像以前一样,一直带着他,为他遮风挡雨,指点迷津。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想起师父曾经说过,雏鹰总要自己飞翔。
是啊,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一味依赖师父的羽翼。
是该自己独立去闯荡,去承担,甚至……是该轮到自己去挣钱,去孝敬日渐年迈的师父和师娘了!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起来,郑重地对李池卫说:“师傅,我明白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这就回去,按照您说的,把清单重新核算一遍!”
这时,清风小道童清脆的声音传来:“师父,李师傅,汪大哥,斋饭备好了。”
玄云道长一直静静地听着师徒二人的对话,此刻抚须微笑,眼中满是赞赏。
他对李池卫道:“李师傅教徒有方,令人敬佩。走吧,先用斋饭,此事不急在一时。”
汪细卫收起清单,跟着师傅和道长向膳堂走去。
窗外山风依旧,但他的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这顿斋饭,他吃得格外安静,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师傅的教诲,仿佛吃下去的不仅是饭菜,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成长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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