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死一样的寂静。
风声、泉水声、呼吸声，都在那一记清脆的耳光中消失了。
渔僵在原地，脸颊上火辣辣的疼，但这远不及她内心的震撼与屈辱。她不是没有败过，在这深山之中，她曾与黑熊搏斗，被撞断过肋骨；也曾被野猪的獠牙划开过大腿，险些丧命。
但那些，都是力量与力量的正面抗衡，是生死一线间的搏杀。
而眼前的男人，只用了一招，一只手，就瓦解了她最引以为傲的突刺，并用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的方式，宣告了他的胜利。
那不是力量的压制，而是技巧的碾压，是一种至高强者对低级刺客的降维打击。
她缓缓地抬起手，不是要去反击，而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颊。
这个动作，承认了她的失败。
她身后那些彪悍的女猎手，此刻也全都呆住了。
她们手中的武器仿佛有千斤重，再也无法举起。
她们的领袖，她们心中战无不胜的“渔”，就这样被人轻易地，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击败了。
眼前这个男人，和他那如铁塔般的同伴，所代表的力量，已经超出了她们的认知范围。
何维收回手，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拍掉了一片落在肩上的树叶。
“信任是打出来的。”他看着渔，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现在，我赢了。按照约定，我们之间，可以有平等的对话。”
渔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的骄傲，被那一巴掌彻底击碎，又被这句话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渔姐！”
阿月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冲上前，不是去指责渔的鲁莽，而是挡在了何维和渔的中间，面向她曾经最崇拜的姐姐。
“何维他真的不一样！”阿月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解释，“你离开的这十年，大河部落变成了什么样子，你根本不知道！是禾，用恐惧和奴役，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只会低头干活的牲口。而何维，他带来了自由，带来了希望，带来了父亲当年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一切！”
“他不一样……”燧长老也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过来，他的声音沙哑而激动，“渔，你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小小的兽皮，打开来，里面是一小撮赤红色的金属粉末。那是从那支弯折的铜矛上刮下来的。
他又指了指商手中的青铜战斧。
“你看它们的颜色！一个红，一个青！”燧指着那捧红铜粉末，痛心疾首，“这是我们新炼出来的铜，它很美，却没有力量。而大祭司留下的神兵，才是真正的神兵！我们……我们走错了路，我们弄丢了大祭司最宝贵的遗产！”
渔的目光，再次被那柄青铜战斧吸引。
燧长老的话，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她当然知道这两件东西的不同。
何维没有说话，他只是从阿月手中，拿过那个装着“黑沙”的兽皮袋子，走到了渔的面前。
他在地上，倒出两堆东西。
一堆，是燧长老带来的红色铜粉。
另一堆，则是那沉甸甸的、闪烁着奇异光泽的黑色沙子。
何维蹲下身，看着渔的眼睛，用平等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们和我们，都在追寻同一样东西。你们想为烈报仇，这个仇，我已经替你们报了。你们想守护烈的遗产，但你们并不知道，烈真正的遗产，是什么。”
他指着那堆红色的铜粉：“这个，是红铜。它能做成工具，但很软，虚有其表，能杀羊，却杀不了虎。”
然后，他指着那堆黑色的沙子。
“而这个，是是点石成金的魔法。当红铜吃下了它，它就会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一种足以撕开虎皮，斩断骨头的真正力量。那种力量，叫做青铜。”
“而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更多的这种黑沙。”
何维站起身，环视着所有面露迷茫的女人们。
“我要的，不是征服你们，也不是要你们跪下来当我的奴隶。我要的，是你们的力量，是你们的智慧，是你们在这片山林中生存十年的经验。我要邀请你们，加入铜都城，成为我们的一员。”
“我们将一起，去寻找更多的黑沙，点燃真正的熔炉，铸造出成千上万柄像这样，”他指着那柄青铜战斧，“不，比这更好的神兵。我要让我的猎人，你们的姐妹，都用上这种武器。让她们在面对黑熊和剑齿虎时，不再需要用命去填。让每一个铜都城的人，都能昂着头，活下去。”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
他没有做出任何虚无缥缈的承诺，只是将一个残酷的现实，和一个清晰可见的、通往更强力量的道路，摆在了她们面前。
山谷中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渔看着地上的两堆沙土，又看了看身旁那些跟随了自己十年的姐妹。
她们的身上，几乎每个人都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疤。
有三个女人，甚至在与野兽的搏斗中，失去了手指或是瞎了一只眼睛。
她们活了下来，靠的是无与伦比的坚韧和运气。
但渔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
下一个冬天，又会有哪个姐妹，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永远倒在这冰冷的山谷里？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在为她们提供另一条路。
一条，她们曾经梦寐以求，却又不敢再相信的路。
她缓缓地站起身，脸上的红肿还未消退，但眼神中的敌意和战意，已经化作了某种更复杂的东西。
“你说的……是真的？”渔的声音，依旧沙哑，“你真的，愿意把那种……青铜，也分给我们？”
“我说的，是铜都城的每一个人。”何维纠正她，“而你们，只要走出这个山谷，就是铜都城的人。我不仅会给你们武器，我还会让燧长老，教你们如何铸造它们。在铜都城，知识和技艺，是所有人共享的财富。”
共享……财富。
这个词，对渔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诱人。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决定。
“好。”
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她身后的女人们，都松了一口气，看向何维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戒备。
“我相信你一次。”渔抬起头，直视着何维的眼睛，说出了她的条件，“我们可以带你们去找更多的黑沙，甚至可以带你们去找诞生这些黑沙的‘石头山’。但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存方式，我们不习惯和男人住在一起。我们加入铜都城，但我们要在城边，建立只属于我们自己的营地。我们听从你的调遣，参与狩猎和战斗，但我们内部的事，必须由我来管理。”
她要的是自治权，是在一个更大的集体中，保持她们这个小团体的独立性。
这是她能为姐妹们争取到的，最后的尊严。
何维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个。
一个懂得谈判，懂得为自己族群争取利益的领袖，远比一个只会盲从的追随者，更有价值。
“我答应你。”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在铜都城的狩猎区，为你们划出一块专属的领地。你们，将是铜都城精锐且自由的——‘风之刺客’。”
风之刺客。
这个名字，让渔的眼神，亮了一下。
她从何维的话语中，听到了尊重。
交易，达成。
渔弯腰，捡起地上那柄被她视为生命的骨矛，递给了何维。
“这个，送给你。作为你……打赢我的战利品。”
然后，她转身，对着山谷深处，发出了一声嘹亮而悠长的口哨。
那声音，是她们部落的集结号。
她回过头，对何维一行人说道：“跟我们来。河里的黑沙，只是母亲甩落的几粒尘土。真正的宝藏，在更深的山里。”
她带领着她的族人，走在了最前面，将后背，第一次暴露给了这几个陌生的男人。
这意味着，最初的信任，已经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