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路途上,少不了翻山越岭。
当驼峰山的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前方时,阿月抓着缰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驼峰山。
这是她记忆中最深刻,也是最后的坐标。
她曾无数次在父亲的故事里听说,这座山是长河平原的天然屏障,是部落西边的守护神。
翻过它,再顺着山势往下走不出两日,就能望见那片魂牵梦绕的,广袤的长河平原。
家,就在眼前。
这个认知,并没有给她带来预想中的喜悦,复仇的渴望像。
何维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阿月,别怕,我会和你站一起。”他淡淡说了一句。
他勒住战马,举起手。
庞大的迁徙队伍,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停在山脚下的避风谷地。
“安营扎寨。”何维的命令简洁明了,“商,你带前锋队,仔细探查前方山路。今晚,在这里休整。”
听到何维的指令,商带着十个精锐的男女猎人,消失在前方。
这是何维的惯例,每到一个新的宿营地,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派出前锋队,探明前路,排除潜在的威胁。
何维的谨慎,让部落在这两个月的迁徙中,避开了无数次危险。
驼峰山脚下的丛林,比他们之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要茂密。
参天的古木遮蔽了阳光,林下堆积着厚厚的腐叶层,踩上去松软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败和泥土发酵的气息。
商走在最前面,他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突然,一阵尖锐的嚎叫,从前方不远处传来,打破了林间的静谧。
那是野猪的声音,而且,不止一头。
商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前锋队的成员们瞬间压低身体,握紧手中的武器,无声地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向着声音的来源悄悄摸去。
拨开最后一道蕨类植物构成的绿色帘幕,眼前的景象让商的眉头微皱。
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上,三头体型硕大的野猪,正疯狂地围攻着一个蜷缩在成年男性。
那人的身上,围着粗糙的亚麻布衣物,背上还背着一个破旧的藤筐,筐里散落出一些花花绿草的植物。
他的一条手臂,已经被野猪锋利的獠牙豁开一道血口,鲜血淋漓。
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一根短小的木矛,徒劳地抵挡着野猪的攻击,脸上满是绝望。
商立刻判断出来,那不是骸骨部落的族人。
那人与阿月的脸型轮廓有些相似,这让商想到了一个可能。
“救人。”商说道。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打磨得非常锋利的石斧,率先冲了出去。
其他的九名队员,紧随其后。
他们发出震天的呐喊,从三个方向同时冲向野猪。
那三头杀红了眼的野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但它们并未退却,而是调转方向,迎着冲过来的敌人,发起了反冲锋。
商面对着最大的一头。
他没有硬碰硬,而是在野猪冲到近前的一刹那,身体灵活地向侧面一闪,手中的石斧带着风声,精准地劈砍在野猪的后腿关节处。
“咔嚓!”
骨骼断裂的脆响。
野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后腿一软,庞大的身躯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
商不等它挣扎,第二斧已经跟上,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它的性命。
另外两边的战斗,也同样迅速。
这些前锋队的队员,经历了数次探路行动,早已不是当初的乌合之众。
他们三人一组,利用何维教给他们的攻击要害的技巧,配合默契,很快就将另外两头野猪刺于矛下。
那个被救下的成年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人,他们穿着和他完全不同的兽皮甲,使用的武器却同样是石器和木矛。
但他们战斗的方式,那种冷静、高效和团队协作,他从未见过。
商走到他的面前,那张被熊皮头盔衬托得愈发凶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商用骸骨部落的语言叽里呱啦地想跟他对话。
然而,那成年男人茫然地摇头,表示听不懂。
商想了想,用何维教他的语言,问道:“你,谁?”
成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用回答道:“觅……我……是觅……”
商的眼睛一亮。
是那种口音,和阿月说话的口音一模一样,商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九成。
“跟我走。”商不容置疑地说,他指了指觅受伤的手臂,“我们首领,治好你。”
这个叫觅的男人,带着满心的恐惧和疑惑,被商的前锋队护送回了部落营地。
当他看到那庞大的羊群,那神骏的马队,还有那几十头安静地趴伏在营地外围,如同灰色死神般的巨狼时,他被惊得面如土色。
看到觅身上的亚麻衣服,何维的心中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看见觅受伤的手臂,便说:“带他去火堆旁,烧水。”
在觅惊恐又好奇的注视下,何维用冷却的开水帮他冲洗伤口,又给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种白色的粉末
白色粉末接触到伤口,立刻带来一阵清凉,原本火辣辣的疼痛,慢慢有些缓解了。
觅瞪大了双眼,像是发现了宝藏,语无伦次地问:“这个……白色……是什么草药?”
听到“草药”这个两个字,何维微微一愣,惊讶地问:“你知道草药?”
觅点点头,说:“我,采药人,采草药。白色药,好!”
原来这个名为觅的人,是一个采药人,怪不得看到金疮白会两眼放光。
“这是金疮白。”何维告诉他,然后说道,“忍着,别动。”转身对商说道:“你,按住他。”
商呵呵一笑,快步跑过来,他很清楚知道何维要干什么。
之前他被披毛犀划伤大腿,当时没人帮何维,所以何维只能把他敲晕。
这次不一样,他懂何维的意思,能帮上忙。
商跪在觅身旁,伸出一双大手,用力按住觅,
“啊……”觅下意识地想挣扎,却被商像铁钳一样的手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何维拿出一根细小的,用白骨磨成的“刺”,和一根同样细小的“筋”,开始将他豁开的伤口,像缝补兽皮一样,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那道原本狰狞恐怖的伤口,变成了一条整齐的“蜈蚣”。
何维又从一个皮囊里,拿出一种散发着松香味的封口脂,均匀地涂抹在缝线上,最后用一块干净柔软的兽皮,将整个手臂仔细包扎起来。
“好了。”
何维站起身,拍了拍手。
觅看着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血也完全止住了。
在那层兽皮之下,甚至有一股清凉舒适的感觉,这不是人能拥有的医术。
何维一定是山中的药神。
觅毫不犹豫地朝着何维跪下,就要磕头。
何维一把将他扶住,皱着眉说:“起来,我的部落,不准下跪。”
就在这时,闻讯赶来的阿月,看到了觅。
“觅?!”她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小祭司?!”觅也认出了她。
他当然记得,这位是曾经部落里最受尊敬的大祭司“烈”的女儿,尽管十年过去,她的容貌已经褪去青涩,变得成熟,但那独特的轮廓,他绝不会认错。
两个来自同一个故乡的人,在这片荒芜的山脚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逢。
阿月的眼圈瞬间红了。
而觅,在短暂的激动后,眼神中却闪过不易察觉忌惮和警惕。
何维让阿月坐下,让觅坐在对面,一场决定着未来走向的“田野调查”,正式开始。
“问他,部落现在怎么样了?”何维对阿月说。
阿月强忍着激动,用故乡的语言,与觅交谈起来。
从觅断断续续的,充满敬畏和恐惧的叙述中,何维逐渐拼凑出了大河部落这十年来的全貌。
“熔火之夜”后,首领禾的统治地位,得到了空前的巩固。
他彻底清除了所有与“烈”相关的痕迹,销毁了所有冶炼工具,并将“绿色石头”列为最可怕的禁忌,宣称那是会带来灾祸的“炎魔之心”。
任何提及或私藏“绿色石头”的人,都会被处以最严酷的刑罚。
他还驱逐了所有同情“烈”的族人,将他们赶进了西边的驼峰山,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在那之后,禾带领大河部落,回到了最纯粹的农耕道路上。
他们敬畏天地,遵循时令,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土地耕作和渔猎之中。
十年过去,没有了“冶金”这种不稳定因素的干扰,大河部落凭借着肥沃的土地和长河的恩赐,迎来了人口的大幅增长。
觅告诉他,现在的大河部落,有超过七百个族人,其中能战斗的成年男性,超过四百人。
他们修建了坚固的木石栅栏,组织了专门的巡逻队,部落变得前所未有的团结、强大。
任何外来者,都会被他们视为潜在的威胁。
觅说完之后,何维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有意思。”
听起来禾并不是一个愚昧的老顽固,他用铁腕手段,扼杀了一次危险的技术突变,换来了部落稳定与繁荣。
何维要面对的,是一个组织严密,人口众多的中型农耕聚落。
夜色已深,何维骑上战马,亲自送觅回去大河部落。
他要亲眼看看驼峰山的地形,也要让这位大河部落的采药人,感受到他的善意。
在驼峰山的一处山口,何维停下了脚步,对觅说:“前面,你自己走吧。”
觅看着眼前这个骑在马上的药神,眼中满是感激和崇拜,久久不愿离去。
他踌躇片刻,鼓起勇气说道:“敢问金疮白是从何处采得?”
何维说:“从白杨树皮上采得,主要成分是水杨酸,可对伤口消炎。”
觅愣了半晌,茫然若失。
何维笑笑说:“想学,我教你。不过你先回去告诉你们的首领。我,骸骨部落的首领,何维,想要和他谈一谈。”
“我们有能治好伤口的草药,有羊,还有马。我们想用这些东西,换取在西山定居的权利。我们两个部落可以开展贸易,互通有无。”
“告诉禾,明天日落之前,我会在这个山口,等他的答复。”
何维说完,调转马头,消失夜色里。
觅,呆立在原地,怀揣着一个足以震动整个大河部落的消息,踉跄往回走去。
山风呼啸,一场风暴,正在大河平原的上空,悄然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