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个步履蹒跚的身影,如同从墓穴中走出的幽魂,缓缓地进入了铜都城。
当这群被称为“山民”的遗忘者,第一次踏入这片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时,整个聚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正在热火朝天劳作的铜都城自由民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群山民身上。
那是充满了厌恶和恐惧的目光。
山民们的样子实在太过骇人。
他们衣不蔽体,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缠在身上的、看不出原色的肮脏破布。
每一个都瘦到脱形,嶙峋的骨架撑着一层蜡黄松弛的皮肤,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他们的头发像一团团纠结的枯草,脸上、身上,布满了脓疮和污垢。一股混杂着霉味、腐烂气息和长久未曾沐浴的酸臭,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让不少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这群人,比骸骨部落的女人孩子看起来还要凄惨。
更重要的是,大河部落的族人,认出了他们。
或者说,认出了他们这群人所代表的身份。
“是‘背叛者’。”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油锅的火星。
“他们是‘背叛者’,是十年前跟着烈那个疯子,想要毁掉我们家园的叛徒。”一个上了年纪的大河部落男人高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恨意。
“禾首领只是把他们赶走,真是太仁慈了,就该把他们全部烧死。”
“看他们那副鬼样子,肯定在山里得了什么瘟病,快让他们滚出去!”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充满了敌意。
这群被驱逐者,在原大河部落族人眼中,就是失败者、瘟疫和不祥的象征。
燧和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们听着那些刺耳的咒骂,脸上血色尽失,枯槁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十年了,他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
可当他们再次回到故土,面对的却是同族人毫不掩饰的唾弃,那种被抛弃的屈辱感,依旧像最锋利的骨刀,一刀刀地割在他们心上。
山民们畏缩了,他们下意识地聚拢在一起,恐惧地看着周围那些充满敌意的面孔,仿佛随时会拔腿逃回那个虽然阴暗但至少安全的山谷。
“都给我闭嘴!”
商的怒吼,如同一声惊雷。
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了山民们的前方。
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那些嚼舌头的人。
刚刚还在叫嚣的人,立刻噤若寒蝉。
“谁再敢说一个字,我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喂狼。”
商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暂时压制了骚动。
何维拍了拍商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如此。
他知道,恐惧只能带来暂时的安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这三股势力,骸骨部落的遗民、大河部落的自由民、以及山民中的工匠,是铜都城未来的三块基石。
任何一块出了问题,这座城都立不起来。
他必须把他们,黏合在一起。
何维越过商,走到所有人的面前。
他看着那些心怀不满的自由民,说道:“我说过,过去的一切,无论是仇恨,还是恩怨,都已经被埋葬了。”
“从他们踏入这座城市的第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背叛者’,他们和你们一样,是铜都城的自由民。他们的技艺,将是这座城市最宝贵的财富。”
何维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转身对穗说道:“穗,带他们去河边清洗身体。再找些干净的亚麻布给他们换上。然后,给他们准备双份的肉粥。”
“双份?”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些虎视眈眈的大河部落族人。
“对,双份。”何维重复道,“他们饿了十年,需要补充营养。”
这个命令,再次激起了人群的不满。
一个身材魁梧,曾经是禾手下小队长的男人,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叫“矛”,因为擅长使用长矛而得名。
他对着何维躬了躬身,姿态还算恭敬,但语气却充满了质疑:“首领,您给了我们自由,我们尊敬您。但是,让他们这些什么都没干的‘背叛者’,吃双份的食物,我们不服。”
他指着周围正在辛苦劳作的自由民,又指了指自己:“我们这些人,从天亮就开始加固栅栏,搬运石头,累得汗流浃背。我们分的食物,还不如这些肮脏的懒汉多,这不公平!”
“对!不公平!”
“他们凭什么!”
矛的话,说出了所有大河部落族人的心声。
他们刚刚才接受了“按劳分配”这个新规矩,并且从中感受到了“自由”带来的好处。
现在,何维的行为,无疑是在破坏他自己建立的规则。
就连商,都有些不解地看向何维。
在他看来,这些人又瘦又弱,确实不该得到这么多食物。
何维看着矛,脸上没有任何怒气。
他知道,这是新旧观念的第一次正面冲撞,也是他将“工匠”这个阶层,正式嵌入铜都城社会结构的最佳时机。
“你叫矛?”何维问。
“是。”男人挺起胸膛。
“你说的对,劳动换取报酬,这是铜都城的根本法则。它对所有人都一样,包括我。”何维先是肯定了他的说法,随即话锋一转,“但你觉得,什么是劳动?”
“劳动?”矛愣住了,“搬石头,砍木头,打猎,种地……这些不就是劳动吗?”
“没错。”何维点点头,“用体力,换取食物,这是劳动。但还有另一种劳动。”
他侧过身,让开了身后的燧长老。
燧的身体依然枯槁,但当他听到何维的话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何维指着燧,对所有人说道:“他们的双手,或许现在没有力气去搬石头,但他们的头脑,他们的记忆,他们的技艺,同样是劳动。而且,是一种比单纯的体力,更稀有,更珍贵的劳动。”
这个说法,太过新奇。
所有人,包括矛在内,都听得一头雾水。
技艺?
那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何维知道,空洞的说教毫无意义。
他需要一次最直观、最震撼的展示。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广场角落里,一堆烧制失败的陶器碎片上。
那些是大河部落的产品,烧得火候不均,质地疏松,轻轻一碰就碎了。
“把你们最好的陶罐拿来。”何维对一个大河部落的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