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交易日,南洋城的中心广场,气氛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曾经洋溢在人们脸上的那种新奇与喜悦,已经被一种难以掩饰的焦躁和精明所取代。
市场的规模扩大了数倍,摊位挤得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但交易的效率,却并未随之提升。
反而因为参与的人和物品更多,变得愈发混乱。
“不行!绝对不行!”
“我这张熊皮,厚实、完整,是狩猎队三天前才猎到的上等货。”
“就换你这二十条干巴巴的鱼干?你把我当傻子吗!”
一个江氏的猎人,瞪着牛眼,对着面前一个杨氏的渔民怒吼。
渔民也不甘示弱,将手中的鱼干举到猎人面前:“你看看!”
“这可是深海里才有的石斑鱼,肉质最紧实。”
“我晒足了七天,一点水分都没有。”
“换你那张除了能当垫子还能干嘛的熊皮,是你占便宜了!”
两人互不相让,嗓门越来越大。
从讨价还价,很快就升级到了人身攻击。
“你这个只会在烂泥里打滚的渔夫,懂什么叫皮货!”
“你这个浑身长毛的野人,知道什么叫美味吗!”
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幸亏李虎带领的巡逻队及时赶到,将两人强行拉开。
“都干什么!想打架去训练场打!”李虎呵斥道。
类似的争执,在市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
价值无法统一,是最大的症结。
一张兽皮,到底等于多少条鱼干?
一罐蜂蜜,又能换几把石斧?
没有人知道答案。
所有的交易,都依赖于交易双方的口才、气势和耐心。
一场交换下来,往往弄得筋疲力尽,还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人们的热情,正在被这种无休止的、毫无标准的扯皮中迅速消耗。
而更深层次的危机,在于生产的混乱。
杨石的陶器摊位前,冷冷清清。
他的技术越来越好,烧制出的陶器也越来越精美。
但在这种混乱的以物易物环境下,人们更倾向于交换那些能立刻吃进嘴里的食物。
像陶器这种“非必需品”,很难直接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杨石忙活了一个上午,只和一个农夫,用两个大陶碗,换回了一小筐他并不怎么需要的芋头。
他看着自己精心制作的陶器无人问津,又看了看隔壁卖肉干的摊位前那拥挤的人群,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迷茫和沮丧。
如果自己辛辛苦苦提升技术,制作出的精品,其价值还不如一块简单的烤肉。
那自己努力的意义又何在?
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去钻研技术,去进行创造?
所有人都只会去生产那些最容易交换出去的“硬通货”,比如肉干和盐。
南洋城好不容易才被激发出来的、向着多元化发展的生产积极性,正在被这种原始的交换方式,扼杀在摇篮之中。
……
何维的石屋,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木青、李虎、陈启、柳师、江骨、张强、刘萱、周柔,所有南洋城的核心成员,都聚集在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李虎第一个开口,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今天光是为了调解交易纠纷,巡逻队就出动了不下二十次。”
“再这么下去,集市非但不能让大家方便,反而要变成天天打架的战场了。”
柳师也忧心忡忡地说道:“老头子我这几天看了看,人心确实乱了。不像以前那么淳朴。”
“大家都想着怎么在交换里多占点便宜,邻里之间为了一个芋头该换几个果子,都能争得面红耳赤。”
“长久下去,不是好事。”
“核心的问题,”木青一针见血地指出,“就像何维老师之前说的,我们没有一把衡量所有东西的‘尺子’。大家都在用自己的尺子去量别人的东西,自然是谁也不服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何维身上。
他们知道,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他。
何维面色平静,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是时候,为南洋城创造真正的‘财富’了。”他沉声说道,“我们需要的,是‘钱’。”
“钱?”
这个字眼,对在场的上海港人来说司空见惯。
但对南洋柳江人来说,极为陌生。
“钱,就是我们说的那把‘尺子’。”何维耐心地解释道,“它是一种所有人都认可的东西。”
“我们不再用鱼去换兽皮,而是先把鱼换成‘钱’,再用‘钱’去买兽皮。这样一来,所有的东西,都有了一个统一的价格。”
柳师的眼睛却猛地一亮:“维神说的,是不是就像某些古老部落里,用最漂亮的贝壳来交换物品一样?”
何维赞许地点了点头:“柳师说对了一半。贝壳,确实是‘钱’的一种原始形态。但它不能成为我们的钱。”
“为什么?”陈启不解地问,“贝壳小巧、漂亮,也方便携带。”
“因为它太容易得到了。”
何维的回答,揭示了货币的第一个核心原则。
“杨氏的族人就住在海边,他们每天都能轻易地捡到大量贝壳。”
“如果贝壳是钱,那他们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干,就能成为最富有的人?”
“这对辛苦打猎的江氏族人、辛苦种地的南氏族人,公平吗?”
“而且因为太容易获得,贝壳很快就会变得和沙子一样不值钱,引发通货膨胀,最终丧失钱的信用。”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李虎想了想,提议道:“那用青铜器呢?比如统一制式的青铜小刀。只有我们能造,别人也仿不出来!”
“这个想法很好,但也有问题。”何维继续否决,“钱本身最好不要有太大的实际用处。”
“如果我们的钱,同时也是我们最锋利的工具,会发生什么事?”
“人们会倾向于把品相最好、最锋利的‘钱’收藏起来,舍不得用,而只拿那些有缺口的、钝了的‘钱’去交换。”
“久而久之,在市场上流通的,就全是劣质的‘钱’,好‘钱’反而消失了。这就是劣币逐良币。”
“而且,如果大家都把钱拿去当工具用了,那市场上流通的钱就会越来越少。这将导致通货紧缩,大家都赚不到钱。”
“货币的第二个核心原则:它必须稳定,且主要功能就是用来交换,而不是使用。”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既要稀有,保证价值。
又不能太有用,保证流通。
这个标准,实在是太苛刻了。
“那用什么好呢?”江骨挠着头,感觉自己的脑子快不够用了。
何维也在思考。
自己曾经在铜都城推行铜都币的经验,是解决眼前这个问题的最佳答案。
铜都城有大量的铜矿,可以铸造出大量的铜都币。
但是南洋城远离大陆,根本无法获得铜都币。
而这片土地上,至今也没有发现任何成规模的铜矿或锡矿。
他们手中那点有限的青铜,全部来自当初从“探索号”上抢运下来的物资。
是用一点就少一点的战略储备,根本不可能用来铸造货币。
何维甚至想过,能不能跳过金属货币,直接进入纸币时代。
但严酷的现实,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南洋城湿热的环境,是纸张的天敌。
技术不成熟的竹浆纸,既无法防潮,也无法保证上面的图文不被轻易抹除,防伪更是无从谈起。
南洋城目前没有稳定的金属矿产,纸币技术又达不到要求……
这个尖锐而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何维面前。
他能为这座城市立下制度,能带领他们走向富足。
但他现在,却被一个看似简单的“钱”字,给难住了。
他需要找到一种新的媒介,一种既稀有又稳定,且易于分割和携带的物质。
何维的目光,不投向了远方那片在月光下起伏的、黝黑的群山轮廓。
答案或许就藏在那片未知的土地深处。
一场新的探索,已经在他的计划中。
但是远水终究解不了近渴,眼前必须找到一个暂时性的铸币方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何维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何维久久没有发话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击着。
屋子里,只剩下油灯里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缓缓扫过。
墙角的矿石标本箱?
不行,没有合适的矿产。
桌上的竹简和木牍?
不行,容易伪造和腐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杨石那只满是裂痕的青白瓷碗上。
那道道裂痕,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文明在变革中的阵痛。
一道闪电,划破了何维脑海中的迷雾。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只碗的碎片。
入手温润,质地坚硬。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因为高温玻化而形成的、光滑致密的釉面。
还有那独特的、介于天青色与月白色之间的、无法被轻易模仿的色泽。
他抬起头,环视着众人,说道:
“我们问题的根源,就出在这只碗上。”
“而我们解决问题的方法,同样,也在这只碗里。”
众人全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何维拿起一片最大的碎瓷,在油灯下展示给他们看。
“你们看,”他说道,“它具备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第一,稀有性。制造它的高岭土矿,目前只有我们知道位置,可以严格控制开采。”
“烧制它的龙窑,是我们的核心技术,其他人无法建造。”
“而烧出这种颜色的釉料配方,更是我们独一无二的秘密。”
“这意味着,它的产量,完全由我们自己掌控,别人无法伪造。”
“第二,稳定性。它不怕水,不怕火,不像木头和纸张那样容易腐坏。只要不故意砸碎,它可以保存很久很久。”
“第三,无用性。把它做得小一些,薄一些,除了作为钱,它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用途。正好适合用流通。”
“第四,可塑性。我们可以在它烧制前,用统一的模具,在上面印上我们南洋城独有的标记,比如那条被我们斩杀的巨蛇图腾,让它拥有独一无二的身份。”
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而又完美的构想,在何维的描述中,清晰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李虎的眼睛越睁越大,他失声喃喃道:“用瓷片当钱?”
“没错。”何维将那块碎片紧紧握在手中,眼中闪烁着智慧与自信的光芒。
“我们暂时用这种高等级的瓷片,来铸造我们南洋城的第一代货币。”
“虽然它易碎的缺点很明显,但它易保存、能防伪,暂时能用。等我们找到合适的金属矿,再铸造第二代金属货币。”
“这种瓷片钱,我称之为南瓷币。”
“我们首先将制盐业收归南洋城公有,实行盐务专营,用我们生产的盐和粮仓里的粮食作为南瓷币的担保价值,并由木青领导的执政官团队负责发行与监管。”
何维摊开手掌。
那片在灯火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碎瓷,仿佛不再是一块破碎的瓦砾。
此时,这片碎瓷更像一把钥匙。
将要开启一个更复杂、更繁荣、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商业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