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尘世锚点
身体的疲惫和伤势，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最终淹没了那点刚刚因食物而恢复的微末气力。张清玄甚至没能走回他之前栖身的那个相对熟悉的巷口，眼前的景物便开始旋转、模糊，耳边嘈杂的城市噪音渐渐远去，化为一种空洞的嗡鸣。他试图扶住旁边的墙壁，手指却在粗糙的墙面上无力地滑落，最终，黑暗彻底吞噬了他的意识，身体软软地瘫倒在一个堆放着几个废弃纸箱的角落。
……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是在一阵颠簸和一种令人安心的、淡淡的食物香气中缓缓回归的。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看到的是一片低矮的、有些斑驳的天花板，一盏简单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身下是坚硬的木板，但铺着干净的褥子，身上盖着一床带着皂角清香的薄被。他正躺在一张简易的板床上。
这里不是街头。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体内的伤势，一阵闷痛让他蹙紧了眉头。
“醒了？”一个平静的、带着些许沙哑的女声在一旁响起。
张清玄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早点摊的妇人。她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一个大盆，里面是待择的青菜。她依旧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动作熟练地去除着烂叶，并没有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是……您救了我？”张清玄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好了些许。他认出了这里似乎是早点摊后面的一个小隔间，空间狭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堆放着一些食材和杂物。
“谈不上救。”妇人语气平淡，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看你晕在路边，总不能不管。感觉怎么样？”
“……谢谢。”张清玄低声道，这是他流落山下后，第一次如此郑重地道谢。他感受了一下身体，空荡荡的丹田和断裂的经脉依旧传来隐痛，但那种极度的虚弱和寒冷感减轻了许多。“好多了。”
妇人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依旧是平静的审视：“你身上有伤，不轻。是跟人打架了？还是……遇到了别的事？”她问得直接，却没有深究的意思。
张清玄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一些……旧伤。”
妇人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只是说道：“我姓王，街坊都叫我王嫂。你叫什么？”
“张……清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本名。这个名字在茅山代表着荣耀与天赋，在此地，却只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
“张清玄？”王嫂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名字有些特别，但也没多说什么，“你之前想找活干？”
“是。”张清玄垂下眼眸，“但我……没有地方要。”
“看出来了。”王嫂语气没什么波澜，“你这身打扮，这身子骨，又没个身份证明，正规地方谁敢用你。”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刺耳，但却是事实。张清玄抿紧了嘴唇，没有反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和碗碟摔碎的声音，夹杂着王嫂雇来帮忙的一个小姑娘带着哭腔的惊呼。
王嫂眉头一皱，立刻放下手中的菜，起身快步走了出去。张清玄也下意识地撑起身体，靠在板床边的墙壁上，透过隔间门帘的缝隙向外看去。
早点摊前，不知何时来了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嘴里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中一个一脚踢翻了旁边的一张小凳子，另一个正指着地上摔碎的碗碟，对那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姑娘骂骂咧咧：
“妈的！眼睛长屁股上了？弄脏老子衣服了！知道这衣服多贵吗？”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姑娘带着哭音辩解。
“对不起就完了？赔钱！”为首的黄毛青年唾沫横飞，伸手就要去抓小姑娘的胳膊。
“住手！”王嫂厉声喝道，挡在了小姑娘身前，面对着三个混混，脸色沉了下来，“几位，想干什么？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哟，老板娘出来了？”黄毛青年斜眼看着王嫂，皮笑肉不笑，“你这伙计毛手毛脚，弄脏我们兄弟的衣服，你说怎么办吧？”
“衣服脏了，可以洗。碗碟碎了，算我的。”王嫂冷静地说，“但想借此讹钱，门都没有。”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另一个混混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告诉你，这片儿哥几个说了算！今天不拿出五百块钱，你这摊子就别想摆了！”
周围有零星的食客，但看到这情形，大多低下头匆匆离开，或远远观望，无人敢上前。
隔间内，张清玄看着这一幕。他身体虚弱，丹田被废，无法动用灵力法术。但茅山弟子，尤其是他这等曾经的天才，所学并不仅限于道法。强身健体、锻炼筋骨的基础体术，是每日的必修功课，早已刻入骨髓。即便灵力全无，那些锤炼了二十年的身体记忆、对发力技巧和人体弱点的认知，依然存在。
眼看一个混混不耐烦地伸手要推搡王嫂，张清玄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不适，掀开门帘，踉跄却坚定地走了出去。
他的出现让三个混混愣了一下。他脸色苍白，道袍破旧，看起来比王嫂还要弱不禁风。
“哪儿来的病痨鬼？滚一边去！”黄毛青年不耐烦地骂道。
张清玄没有理会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个混混，脚步看似虚浮地向前迈了一步，恰好站在王嫂侧前方半个身位。他没有摆出任何花哨的架势，只是微微沉肩，目光锁定了那个伸手欲推搡的混混的手腕。
在那混混的手即将触碰到王嫂的瞬间，张清玄动了。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角度极其刁钻。他并指如啄，看似轻飘飘地在那混混手腕的某个关节处一点一拨！
“哎哟！”那混混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剧痛，整条胳膊瞬间使不上力气，惨叫着缩了回去，脸上满是惊愕。
另外两个混混见状，骂了一声，一起扑了上来。
张清玄身体虚弱，不敢硬拼，全靠步法的细微移动和精准的击打。他侧身避开一拳，手肘顺势在对方肋下不轻不重地一撞，那人顿时闷哼一声，岔了气，动作一滞。同时，他脚下看似无意地一勾，另一个冲过来的混混下盘不稳，直接摔了个狗吃屎，狼狈不堪。
电光火石之间，三个混混一伤一滞一倒，场面瞬间逆转。
张清玄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脸色更白了几分，但眼神依旧平静，看着那三个惊疑不定的混混。
“还要钱吗？”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那黄毛青年扶着自己酸麻的手臂，看着张清玄那平静得有些诡异的眼神，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同伴，心里有些发毛。他们欺负老实人惯了，没见过这种打法，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手段却这么邪门。
“你……你给老子等着！”黄毛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狠话，扶起同伴，灰溜溜地跑了。
摊前暂时恢复了平静。那个帮忙的小姑娘惊魂未定地看着张清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惊奇。王嫂看着张清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身手。”王嫂说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一点……粗浅功夫，防身而已。”张清玄低声道，感觉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
王嫂上前扶了他一把：“行了，先进去歇着吧。身上有伤就别逞强。”
她扶着张清玄回到隔间的板床上坐下，又出去收拾残局，安抚那个小姑娘。
张清玄靠在墙上，闭目调息。虽然无法凝聚灵力，但基础的呼吸法门还能让他稍微平复气血。刚才那短暂的冲突，几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体力。
过了一会儿，王嫂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和一碟小咸菜走了进来，放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
“吃点东西。”她说完，又拿出一个旧布包，从里面数出一些皱巴巴的钞票，递到他面前，“这三百块钱，你拿着。”
张清玄愣住了，看着那叠钱，没有接：“王嫂，这……”
“你帮了我，这是谢礼。”王嫂的语气不容拒绝，“而且，我看你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我这里虽然简陋，后面还有个放杂物的小棚子，能挡风遮雨。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住下，帮我干点零活，管吃管住，等你身体好了，找到去处再说。”
她顿了顿，看着张清玄那双过于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
“年轻人，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一般人，落难到此，必有缘由。我也不同。这世道，活着不容易。有点钱在身上，遇到事，总能应应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比什么都强。”
张清玄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又看了看王嫂手中那叠代表着世俗生存基础的钞票，最后，目光落在王嫂那张平凡却带着风霜与善意的脸上。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叠钱，紧紧地攥在手心。就像之前攥着那枚一元硬币一样，但这一次，感觉更加沉重，也更加……真实。
“谢谢。”他再次说道，声音低沉。
这一次，除了感激，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