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政府各部门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在混乱和压力中竭力维持,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忧色。
顾清翰的工作愈发繁重。周旋于各色外交人员和记者之间,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场谈话、每一次会面都需绞尽脑汁,既要传递信息,又要保护自己,还要从对方的言谈举止中捕捉蛛丝马迹。他出色的语言能力和冷静的头脑使他逐渐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站稳脚跟,获取了一些有价值的情报,也赢得了几位关键人物的些许同情和理解。
但这一切,都无法抵消他内心日益滋长的、噬骨般的焦虑。
他的办公桌抽屉深处,藏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盒。里面不是机密文件,而是他小心翼翼收集起来的、所有从上海方面辗转传来的情报原件或抄录件。每一份都弥足珍贵,字里行间都可能浸透着血与火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这些冰冷的信息中,执着地寻找着那个只有他才能看懂、也最渴望看到的——平安的信号。
起初,一切似乎还有迹可循。偶尔收到的情报碎片边缘,会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73”数字组合,或是密码排列中某个熟悉的、带着个人风格的顿笔。他甚至有一次,在一份关于日军仓库物资清单的情报背面,用放大镜依稀辨认出一点点淡黄色的、几乎与纸张融为一体的细微粉末痕迹,他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凑近鼻尖,仿佛真的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淡去的栀子冷香。
每一次发现这些微小的标记,都能让他紧绷数日的心弦稍稍松弛片刻,仿佛在无尽的黑夜中看到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星光。震云还活着,他还在战斗,他还记得他们的约定。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情况发生了变化。
情报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内容依旧关键,涉及日军在华东的兵力调整、物资运输路线、甚至某些后勤仓库的薄弱环节。这些情报对武汉的决策至关重要。
但是,那些熟悉的、温暖的标记,却消失了。
一份,两份,三份……连续好几份经由不同渠道、不同时间收到的情报,都变得“干净”无比。只有冷硬的军事信息,密码精准规范,字迹似乎也刻意保持了某种中立的工整,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带有个人情感的、隐秘的问候。
与此同时,一些关于上海地下抵抗力量遭遇残酷镇压、损失惨重的模糊传闻,也开始零星地通过其他渠道渗透过来。虽未提及具体人名,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血腥味,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顾清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之前那条关于陆震云受伤的消息,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与眼前这令人不安的“沉默”迅速重叠、放大。
是不是出事了?伤重无法行动?还是……更糟?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疯长的藤蔓,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担忧、恐惧、无力感……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日夜冲击着他,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白天,他强打精神,应付着各种场合,笑容得体,言辞谨慎。夜晚,回到寂静的住所,他常常独自坐在灯下,反复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翡翠观音,或是拿出那个铁盒,一遍遍审视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情报,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点被遗漏的、能证明对方安好的蛛丝马迹。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试图告诉自己,可能是传递渠道发生了变化,可能是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更加隐蔽,可能是……任何理由。但内心的恐慌却如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他了解陆震云,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会中断这个无声的约定。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窗外又响起了凄厉的空袭警报,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顾清翰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躲进防空洞,他只是站在窗边,望着被探照灯划破的夜空,手中紧紧攥着那枚观音像。
恐惧和担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须知道答案!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要冒天大的风险!
警报解除后,他立刻回到办公桌前,摊开密码本。他的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知道有一条极其隐秘、但也极其危险的紧急联络渠道,可以直接通向上海方面的某个深层节点。这条线一旦启用,暴露的风险极大,非到万不得已,绝对禁止使用。
但他顾不上了。
他快速编写了一条极其简短的电文,内容只有两个字,用了最高级别的加密:
“安否?”
写完这两个字,他盯着纸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两个字,承载了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期盼、所有无法言说的沉重情感。
他深吸一口气,将电文加密,然后叫来了绝对信任的机要通讯员,面色凝重地交代:“用‘夜莺’渠道,最高优先级,立刻发往上海。绝密。”
通讯员看到电文等级和那两个字,脸色微微一变,但什么也没问,重重点头,迅速离开。
顾清翰独自留在办公室里,听着窗外渐渐平息的混乱声响,心脏却跳得如同擂鼓。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不知道这封电文能否安全送达,更不知道……是否会收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