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集 古道仁心
晨露还凝在车辙碾过的尘泥里,双经渡的马车已驶离边境军营三日。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素色的衣襟,晨光落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上,倒像是落了层未经拂拭的霜。
“先生,前面该过青石镇了。”驾车的弟子明心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这镇子依着官道,往日里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此刻却静得能听见枝头寒鸦的聒噪——干裂的土地在日头下泛着白,镇口的井栏上布满蛛网,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扒着颓圮的土墙,睁着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手里攥着的野菜梗子蔫得打了卷。
双经渡掀帘下车,脚刚沾地就觉出异样。脚下的土不是寻常的黄褐,而是泛着灰的干硬,用脚一碾便碎成齑粉,混着些枯槁的草屑。他弯腰捻起一撮,指尖传来灼人的烫意,抬眼望去,镇外的田垄裂得像张老树皮,去年秋收后留下的稻茬子干得一折就断,连最耐旱的棘草都蜷成了一团。
“这旱情……有多久了?”他问向一个挎着空篮子的老妪。老妪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神采:“打春起就没正经下过雨,河里的水早干得能跑马了。”她指了指镇子深处,“年轻力壮的都逃荒去了,剩下我们这些老的小的,只能挖些野菜根子吊着命。”
说话间,一阵风卷着尘土刮过,明心下意识地护住药箱,却见双经渡已走向那几个孩子。最瘦的那个孩子往后缩了缩,怀里的野菜梗子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手指被地上的碎石划出道血口子,也顾不上疼,只是把野菜紧紧攥在手里。
双经渡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按住孩子的伤口。孩子起初挣扎,见他指尖温和,便怯生生地停了动作。“这菜叫什么?”他指着孩子手里的东西问。
“是……是苦苣菜。”孩子的声音细若蚊蚋,“奶奶说,泡水喝能填肚子。”
双经渡点点头,又看向别处——墙根下晒着些黑乎乎的东西,凑近了才认出是晒干的槐树叶,还有些不知名的草根,散发着一股焦枯的气息。“这些东西怎能乱吃?”他眉头微蹙,“《内经》有云‘五谷为养,五果为助’,野菜性寒,多食伤脾胃,何况是这般枯槁之物。”
老妪在一旁叹气道:“先生是外乡人吧?哪还有五谷可吃?能找到这些就不错了,前几日隔壁的二柱子,就是吃了不知名的草,上吐下泻没撑过一天……”
话音未落,镇子深处传来一阵咳嗽声,听得人心里发紧。双经渡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穿过几条空荡荡的街巷,家家户户的门都敞着,却不见人影。走到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前,咳嗽声愈发清晰,推门进去,一股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炕上躺着个中年汉子,脸色蜡黄得像抹了层油,嘴唇干裂起皮,每咳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他媳妇正用破碗给他喂着浑浊的水,见有人进来,慌忙站起身,眼里满是警惕。
“我们是行医的。”双经渡亮出药箱,“能否让我看看?”
汉子媳妇犹豫了片刻,见他衣着素净,眼神诚恳,终是点了点头。双经渡伸手搭脉,只觉脉象浮而无力,再看汉子的舌苔,薄白且干,指甲盖泛着青紫色。“他这不是普通的风寒。”双经渡沉吟道,“是长期食不果腹,脾胃虚损,中气不足,又受了暑气,才成了这般。”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炒过的麦芽,又摸出几枚晒干的红枣:“明心,去借个陶罐来,用温火煮半个时辰。”转头对汉子媳妇说,“这麦芽能开胃健脾,红枣补气血,先让他缓缓。”
汉子媳妇眼圈一红,哽咽道:“家里连柴火都快没了……”
双经渡道:“无妨,灶膛里的余烬应该还有,慢火煨着就行。”说着,他又从药箱底层翻出一小袋小米,那是他在边境省下来的口粮,“等麦芽水喝了,再熬点稀粥,切记要温着喝,不可过烫。”
正说着,院门口又涌进来几个村民,都是些老人和孩子,见双经渡在给人看病,纷纷七嘴八舌地求他看看。一个老婆婆拉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姑娘,说孩子好几天没吃东西,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有个老汉,说自己腿肿得厉害,一按一个坑,走路都费劲。
双经渡一一应下,让明心在院里铺开一块布,把带来的药材分门别类摆好。他先给那小姑娘诊脉,见她脉象细弱如丝,便取了些山药粉,用温水调开,一点点喂她喝下:“这山药性平,能补脾胃,《本经》里说它‘主伤中,补虚羸’,孩子这是虚到了根上,得慢慢调。”
给老汉看腿时,双经渡发现他不仅腿肿,脚踝处还有些溃烂,一问才知是饿极了去挖野菜,被毒虫子咬了,又没钱医治,就成了这样。“这是湿热下注,得先清热解毒。”他拿出自制的紫草膏,细心地涂在溃烂处,“每日换一次药,别碰脏水。”又开了个利尿消肿的方子,让明心写下来,“按这方子去山里找药,车前草、蒲公英都能用上,都是性平的药,不伤人。”
忙到日头偏西,来看病的人才渐渐少了。双经渡坐在门槛上,接过明心递来的水囊,刚喝了一口,就见那老妪端着个豁口的碗过来,碗里是小半碗黑乎乎的东西。“先生,这是俺家最后一点玉米面,熬了点糊糊,您尝尝。”
双经渡看着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心里一酸,接过碗道:“多谢老人家。”他舀了一勺,慢慢喝下去,玉米面的粗粝感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微苦,却比山珍海味更让人难咽。
“先生,您真是活菩萨啊。”老妪抹着眼泪,“自打天旱,就没见过像您这样的好人。”
双经渡放下碗,轻声道:“《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看向明心,“我们带的药材和粮食不多了,得想办法多找些能吃的东西。”
明心有些犯难:“这镇子周围光秃秃的,能找什么?”
双经渡站起身,望向镇外的山林:“山里总有生机。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往山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在背阴的沟谷里发现了些惊喜——几丛鲜嫩的马齿苋,叶片肥厚多汁;还有些灰灰菜,虽然带着点涩味,但焯水后就能吃。双经渡一边采一边教明心辨认:“这马齿苋能清热利湿,《食疗本草》里说它‘明目,亦治疳痢’,对肠胃好;灰灰菜富含维生素,只是性凉,不能多吃,得用开水焯过,再用凉水浸去苦味。”
正采着,忽听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双经渡示意明心别动,悄悄走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少年,正蹲在一棵老树下,手里拿着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着什么。走近一看,少年挖的是茯苓,那老树的根部鼓起一块,显然藏着不少。
“这孩子倒是识货。”双经渡心里赞道。茯苓能健脾宁心,是干旱时节补养身体的好东西,只是野生茯苓难寻,这少年竟能找到,想必是懂些草药的。
少年见有人来,慌忙把挖到的茯苓往怀里塞,警惕地看着他们。双经渡温和地笑了笑:“别怕,我们不是抢东西的,只是想问问,这附近还有多少这样的茯苓?”
少年抿着嘴不说话,眼神里满是戒备。双经渡从药箱里拿出一小块冰糖,递过去:“这东西给你,换你指个路,行不?”
少年盯着冰糖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终是接过冰糖,往嘴里一塞,含糊道:“往里面走,有片松树林,那里多。”
双经渡谢过少年,带着明心往松树林走去。果然,林子里的松树根部有不少茯苓,两人忙活了大半天,采了满满一筐。回去的路上,双经渡又教明心辨认了几种可食用的野果,像山杏、酸枣,虽然酸,但能补充水分和养分。
回到镇子,双经渡把采来的野菜和茯苓分发给村民,又教他们怎么处理:“马齿苋焯水后凉拌,灰灰菜可以做团子,茯苓切片晒干,既能煮粥,也能入药。”他还特意找到那个挖茯苓的少年,把自己配的消食散给了他一包:“看你面黄肌瘦,怕是常有腹胀,这药早晚各服一勺,能帮你消化。”
少年接过药包,低声说了句“谢谢”,转身跑了。
接下来的几日,双经渡索性让明心把马车赶到镇中心的空地上,每日坐诊,教村民辨识可食用的野菜草药,还把带来的医书里关于饥荒时节养生的章节抄录下来,贴在墙上供人观看。他常说:“《内经》讲‘上工治未病’,不光要治病,更要教人怎么不生病。这饥荒年月,保住脾胃就是保住命。”
村民们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他。那个腿肿的老汉,用双经渡教的法子调理了几日,竟能拄着拐杖走动了,特意把家里仅存的几个鸡蛋送来;汉子媳妇熬了小米粥,第一碗总是端给双经渡;就连那几个起初怯生生的孩子,也敢围着他,听他讲山里的草药故事。
这天傍晚,双经渡正在整理药材,忽听镇口传来一阵喧哗。出去一看,只见几个骑着马的官差,正拿着鞭子抽打一个村民。“说!是不是你们藏了逃荒的?”为首的官差凶神恶煞地吼道。
那村民被打得趴在地上,嘴里还在辩解:“大人,我们这镇子都快饿死了,哪有粮食藏人啊……”
双经渡上前一步,拦在官差面前:“大人,村民们都是本分人,何必动粗?”
官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不像本地人,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敢管官差办案?”
“在下双经渡,行医之人。”双经渡不卑不亢道,“这镇子遭了大旱,百姓困苦,大人若有公务,不妨好好说,何苦伤人?”
官差冷笑一声:“行医的?我看你是跟这些刁民一伙的!最近县里丢了官粮,说不定就是这些逃荒的干的,我看你也形迹可疑,跟我们回县衙一趟!”说着就要来抓双经渡。
明心忙挡在前面:“你们不能抓我先生!他是好人!”
村民们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为双经渡辩解。那老妪更是抱着官差的腿哭道:“大人,双先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您不能抓他!”
官差被缠得不耐烦,扬起鞭子就要打老妪。双经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鞭子,沉声道:“大人若执意如此,恐怕不妥。”他指了指周围的村民,“民心如镜,大人是为百姓办事,还是为己私利,他们都看在眼里。”
就在这时,那挖茯苓的少年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块令牌,往官差面前一递:“你们看这个!”
官差见了令牌,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知是小公子在此,属下有罪!”
众人都愣住了,只见少年把令牌收好,对官差道:“我奉父亲之命前来查探旱情,这些村民都是良民,官粮失窃与他们无关,你们赶紧回去,别在这扰民!”
官差连滚带爬地带着人走了。少年转过身,对双经渡拱了拱手:“先生,让您受惊了。我父亲是这附近的知府,我听说青石镇旱情严重,就私自跑来了。”
双经渡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只是你既为知府之子,为何要隐瞒身份?”
少年挠了挠头:“我穿着官服来,他们肯定不敢说实话。还是这样好,能看到实情。先生这些日子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实在佩服。”他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是我带的钱,先生拿着,给村民们买点粮食吧。”
双经渡接过银票,郑重道:“多谢小公子。只是救急容易,救穷难,这旱情一日不缓解,百姓就一日不得安宁。”
少年叹了口气:“我父亲已经上书朝廷,请求赈灾,只是……朝廷的批复还没下来。”
双经渡望着天边的晚霞,若有所思道:“总会有办法的。《金刚经》言‘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困境也是如此,来了终会去的。”
他转头对少年说:“明日我带你去山里看看,那里有不少能吃的东西,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少年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
夜色渐浓,村民们燃起篝火,围着双经渡和少年,听他们讲外面的事。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驱散了些许愁苦。双经渡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默念:“愿这火,能照亮他们前行的路。”
只是他不知道,这少年的到来,不仅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那知府听闻儿子在青石镇,且与一位行医之人来往密切,竟亲自赶了过来。
双经渡会如何与知府打交道?青石镇的旱情能否得到缓解?想知道《双经问渡》的后事如何吗?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