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集:碎碗映心
破庙的横梁上悬着半截蛛网,被穿堂风扫得簌簌发抖。周老妇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搂着儿子阿福的尸体,枯槁的手指抠着尸体冰冷的衣襟,仿佛稍一松劲,那点残存的体温就要彻底散进周遭的寒气流里。
石生端着陶碗进来时,脚边踢到了昨夜烧尽的艾草灰,腾起的细尘呛得他咳了两声。碗里是刚熬好的汤药,黄芩与板蓝根的苦涩气混着一丝芦根的清甜,在满是秽气的庙里漾开一线生机。他轻手轻脚凑过去,将碗递到周老妇面前:“婆婆,喝口药吧,先生说您发着烧呢。”
周老妇像是没听见,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尸体胸前那块补丁——那是她上个月用阿福穿旧的蓝布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却成了她眼里唯一的活物。石生又唤了声“婆婆”,手腕往前送了送,陶碗的边缘碰到了她的胳膊。
“滚!”一声嘶吼突然炸开,周老妇猛地抬起头,眼泡肿得像两颗烂桃,浑浊的眼泪混着眼屎往下掉,“都是你们这些骗子!若不是你们让阿福喝那苦水,他怎会走得这么快?!”
她的手猛地挥过来,陶碗“哐当”一声砸在青砖地上,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碎瓷片像撒了一地的牙齿。石生吓得往后缩了缩,手背被一片尖角划到,渗出血珠来,他却顾不上疼,只望着满地狼藉发愣。
庙中顿时静了。原本靠在墙边喝药的几个轻症流民停了动作,有人想开口劝,被旁边的人拽了拽袖子——这几日周老妇的疯劲他们都看在眼里,谁碰谁挨骂,连双经渡上前时都被她用泥块砸过。
双经渡正蹲在火堆旁翻烤着草药,听见声响便站起身。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沾了不少药渍,袖口磨出了毛边,可走起路来脊背挺得笔直,像株在乱风中扎稳了根的老松。他没去看地上的碎碗,也没看石生流血的手,只走到周老妇面前,慢慢蹲下身。
“阿福走的那天,是寅时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力,盖过了庙外呼啸的风声。
周老妇浑身一僵,搂紧尸体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指节泛白:“你咋知道?”
“那天你抱着他哭,哭声里带着痰响,我在火堆边数着漏刻,听见鸡叫第三遍时,你突然没了声息。”双经渡的目光落在尸体的脸上,那里已经泛出青灰,“阿福的脉,子时就散了。他喝药的时候,只是吊着最后一口气,想再看看你。”
周老妇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她死死咬着嘴唇,血珠从干裂的唇缝里渗出来,混着眼泪咽进肚里。
“你恨这药,是觉得它没能留住阿福。”双经渡捡起一块最大的碎瓷片,瓷片边缘还沾着药汁,映出他平静的眉眼,“可你瞧这碗,它原本好好的,盛着能退热的药,现在碎了,是药的错吗?是碗的错吗?”
“是你们的错!”周老妇突然爆发,抓起尸体身下的稻草就往双经渡脸上扔,“你们要是早来几天,阿福就不会死!你们要是有仙药,阿福就不会死!”
稻草屑落在双经渡的肩头,他没躲,只把碎瓷片轻轻放在周老妇手边:“我不是神仙,《黄帝内经》里也没写起死回生的法子。它只说,‘病有旦夕祸福,治有顺逆缓急’。阿福来的时候,湿热已经入了骨髓,就像这碗,从窑里出来时就有暗纹,掉到地上,碎是迟早的事。”
他指着尸体:“现在天热,尸身三日就会发臭,到时候疫气散开来,这庙里的人,包括你,都要跟着遭罪。你攥着阿福不放,是想让他走了还要背着害人性命的名头吗?”
周老妇的动作停了。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尸体,鼻尖凑过去闻了闻,眉头猛地皱起——那股若有若无的腐味,已经盖过了艾草的气息。她的手抖了一下,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怀里的人早已不是那个会跟她撒娇要糖吃的阿福了。
“你看这碎瓷片。”双经渡又说,声音里添了几分柔和,“你攥着它,它会割破你的手,流出来的血,比阿福喝的药还红。可你要是松开手,把它扫到火堆里烧了,它就成了灰,不会再伤任何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布,是石生母亲留给他的粗麻布,原本想用来给轻症者当裹脚布。他慢慢展开布,铺在周老妇面前:“阿福活着的时候,总说你缝的布结实。这布虽粗,裹着他去火化,至少能让他走得干净些。”
周老妇的目光在布上停留了很久,又移到双经渡被稻草划破的手背上,那里渗着血,却和石生手背上的伤口一样,没人去理会。她突然想起阿福小时候,被门槛绊倒磕破了膝盖,她也是这样,顾着哭,忘了给孩子上药,还是邻居大婶帮着用灶心土敷了伤口。
“我……我就这一个儿子。”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漏了风的风箱,“他爹死得早,我拉扯他长大,他昨天还说,等疫好了,就去山里采野果给我吃……”
“他心里有你,这就够了。”双经渡站起身,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你和阿福的缘分,就像一场梦,梦里有笑有哭,现在梦醒了,你总不能一直躺在梦里,让梦里的苦,变成醒着的祸。”
庙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流民抬着一个新的病患进来,那人咳嗽着,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石生赶紧迎上去,按照双经渡教的法子,先扶着人坐下,再去取药汤。
周老妇看着石生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怀里的尸体,突然把脸埋进尸体的胸口,发出压抑的呜咽。这一次,哭声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多了几分认命的悲戚。
双经渡默默走到石生身边,拿起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手背:“去烧点热水,找块干净的布巾来。”
石生点头,路过周老妇身边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正用那块粗麻布,一点点擦着阿福脸上的灰,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谁。
太阳爬到庙顶时,周老妇终于松开了手。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麻得差点摔倒,双经渡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没躲,只是低声说:“找个干净的地方,烧了吧。”
几个痊愈的流民主动过来,用门板抬着裹好的尸体往庙后走。周老妇跟在后面,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再也没说一句阻拦的话。
双经渡站在庙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柴草堆后面,转身时,看见石生正蹲在地上,用扫帚小心翼翼地扫着那些碎瓷片。
“先生,这碗……”石生抬头问。
“扔到火堆里,和阿福的衣物一起烧了。”双经渡望着庙外湛蓝的天,“碎了的碗,留着没用了。可这庙里的药,还得接着熬。”
石生“嗯”了一声,捧着碎瓷片往火堆走。他没看见,周老妇在庙后转身时,望着破庙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阳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竟像是镀上了一层薄金。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天下午,周老妇就发起了高热,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嘴里却反复念叨着“药……我要喝药……”。她会愿意好好喝药吗?双经渡又会用什么法子让她安心养病?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