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那句石破天惊的耳语,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直到陆羽踏入甘露殿时,仍未平息。
“凭什么,坐那个位置的,一定得是男人呢?”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扎在陆羽的脑海深处。他此刻面对的,是这句话的源头,是那个已经将“不可能”变为现实的女人。
甘露殿内,异常安静。
没有宫女侍立,没有宦官随行。巨大的紫檀书案之后,武则天并未安坐,而是站在一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身着一袭玄色常服,金线绣成的凤凰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她一手负后,一手捻着一枚黑玉棋子,目光凝视着舆图上大唐的广袤疆域,仿佛在审视自己的掌中之物。
空气中,只有顶级的龙脑香,正从角落的博山炉中,丝丝缕缕地升起,散发出一种清冷而威严的气息。
“臣,陆羽,叩见陛下。”陆羽躬身行礼,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武则天没有回头,依旧看着舆表,声音平静地传来:“你的奏疏,朕看了。”
陆羽的心,微微提了起来。那份关于“虚名换实权”的奏疏,他耗费了两天两夜的心血,字字斟酌,句句推敲,昨日才呈递上去。
“裴炎他们,今日在政事堂吵得不可开交。”武则天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有人说你奸猾,用虚名哄骗君王,包藏祸心。也有人说你机敏,此策可安抚宗室,又能全了武家的体面,是两全之策。”
她顿了顿,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那双深邃的凤目,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直直地望向陆羽。
“陆羽,你自己说,你是奸猾,还是机敏?”
这个问题,比在政事堂上裴炎的发难,更加凶险。
裴炎的质问,是臣子对臣子,是政敌间的攻伐。而武则天的提问,是君王对臣子,是执棋人对棋子的审判。
陆羽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脸上露出一抹坦然的微笑:“回陛下,臣既不奸猾,也谈不上机敏。臣只是……比较怕死。”
“哦?”武则天眉梢一挑,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怕死?”
“是。”陆羽躬身道,“臣怕死于朝堂倾轧,怕死于陛下雷霆之怒,更怕因为自己的愚钝,而误了陛下的大事。正因怕死,所以凡事便会多想几步,想的不是如何对自己最有利,而是如何才能让陛下安心。”
他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更加恳切:“因为臣知道,只有陛下安心了,这大唐才能安稳。大唐安稳了,臣这条小命,才能保得住。所以,臣所做的一切,都非为奸猾,也非为机敏,只为求活而已。这,便是臣的本心。”
这番话,半真半假。怕死是真,但他的目的,绝非求活这么简单。可这番剖白,却恰恰击中了君王心中最在意的那一点——动机。
一个臣子,能力太强,野心太大,君王会忌惮。但一个能力很强,却将所有动机都归结于“向君王寻求庇护”的臣子,便会显得安全得多,也好用得多。
武则天凝视着他,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冰河解冻,让整个甘露殿的压抑气氛,都为之一松。
“你这个陆青,倒是比裴炎那些老狐狸,要诚实得多。”她重新走回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锦墩,“坐。”
“谢陛下。”
陆羽依言坐下,却只坐了三分之一,腰背挺直,随时准备起身。
武则天没有再提奏疏的事,而是从案上拿起另一份用黄绫包裹的密折,随手抛给了陆羽。
“看看这个。”
陆羽伸手接住,入手微沉。打开一看,里面并非奏章,而是一份笔迹潦草的军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血腥气。
是来自北境的密报。
内容触目惊心:数日前,驻守丰州的折冲都尉李思明,借口巡边,竟私自与突厥部落首领会面,席间相谈甚欢,并赠予对方战马百匹,精铁五十石。密报最后附上了一句推测:李思明,恐有通敌之嫌。
陆羽的心,猛地一沉。
李思明,他知道此人,乃是霍王李元轨的远房侄孙,是李氏宗亲中为数不多手握兵权的年轻将领。
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李氏宗亲的将领通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事,朕已命人核实,千真万确。”武则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朕将他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路提拔到折冲都尉,镇守一方。可他,回报朕的,就是这个。”
陆羽沉默不语。他知道,现在不是他该说话的时候。
武则天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却越过氤氲的茶气,落在陆羽的脸上。
“陆羽,你说,这天下的人,是不是都觉得,朕是个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的女人?”她问得云淡风轻,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陆羽却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来了。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该如何回答?
说“是”,那是找死。
说“不是,陛下仁德宽厚”,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只会让这位洞悉人心的女帝,觉得他虚伪可笑。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叮!检测到帝王级终极考验!】
【选择一:直言陛下确实手段狠辣,但皆为稳定江山,乃是必要之恶。风险:极高。可能被视为妄议君王。】
【选择二:辩称陛下实则内心仁慈,只是被奸人蒙蔽,被形势所迫。风险:中等。可能被视为粉饰太平,缺乏担当。】
【选择三-:……】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疯狂闪烁,但陆羽却一条都没有采纳。
他缓缓放下密折,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武则天。
“陛下,您问臣,您是心狠,还是心软。臣以为,这个问题,本身就不该问。”
“哦?”武则天的动作停住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陆羽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君王之心,如天之四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您能说春天仁慈,冬天就狠毒吗?不能。因为它们都是天地运行的法则,缺一不可。”
“对敌人,对叛逆,若不行雷霆手段,便是对忠臣,对万民的不公。对忠良,对百姓,若不施雨露之恩,则失天下归心。所以,在臣看来,陛下之心,无所谓狠与不狠,软与不软。陛下的心,只有一把秤。”
“一把秤?”武则天重复着这三个字,眼中的兴趣愈发浓厚。
“是。”陆羽肯定地说道,“一把衡量大唐江山社稷利弊的秤。任何事,任何人,在这把秤上,孰轻孰重,陛下自有权衡。凡有利于江山社稷者,陛下不吝恩赏。凡有损于江山社稷者,陛下必施霹雳。这与狠、软无关,这关乎的是‘公正’,是帝王对天下最大的‘仁慈’。”
他将“狠毒”这个词,巧妙地偷换成了“公正”。
他没有去评价武则天本人,而是直接拔高到了“帝王法则”的高度。
这番话,既没有阿谀奉承,又完美地解释了武则天所有看似冷酷的行为,并将其赋予了神圣与正当的意义。
甘露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武则天久久地凝视着陆羽,那眼神,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许久之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知我者,陆羽。”
这五个字,比任何封赏,都更让陆有心头震撼。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场关于忠诚的终极考验,他过关了。
【叮!您已通过【帝王之心】的考验!您与‘武则天’的情感羁绊,提升至【知己(伪)】!】
【羁绊效果:您在面对武则天时,将获得微弱的气场豁免,并能更精准地感知其情绪波动。】
【叮!武则天对您的信任度大幅提升!情感状态新增词条:【倚重(淡金)】!】
然而,陆羽还来不及高兴,武则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既然你最懂朕的这把秤,”武则天将那份关于李思明的密折,向他面前推了推,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这件事,就交由你,替朕来称一称。”
陆羽的瞳孔,骤然收缩。
“陛下,此事牵涉边将与宗亲,案情重大,理应交由大理寺与御史台会审……”
“朕不要会审。”武则天打断了他,“朕要的是结果,一个能让朕安心,也能让天下人看清,背叛大唐会有何下场的结果。”
她站起身,走到陆羽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寒意。
“朕要你做朕的刀。一把藏在袖子里,看不见,却最锋利的刀。替朕,去剜掉那些已经腐烂,或者将要腐烂的肉。”
“此事,朕会给你一道密旨,给你调动内卫和地方官府的权力。但明面上,你依旧是那个中书省的陆舍人。朕要你办得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痕迹,更不能牵连到朕的身上。”
陆羽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任务,这是投名状。
武则天要他亲手去染上李氏宗亲的血,将他彻底绑上自己的战车。从此以后,他与李唐旧臣之间,将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若接下,便成了女帝手中最阴暗、最血腥的刀锋。
他若不接……这甘露殿,他今日,怕是走不出去了。
这,才是真正的,终极考验。
考验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他的……选择。
陆羽缓缓地站起身,双手捧起那份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密折。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权倾天下的女帝,一字一顿地说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