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三月中的北京，春寒料峭，冬日的萧瑟尚未完全褪去，但墙角砖缝里钻出的嫩绿草芽，和午后变得温煦几分的阳光，已悄然预示着这座北方古都即将焕发的生机。
朝阳区一栋临街的五层办公楼前，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成排的花篮，只有一块用红布覆盖的牌匾静静等待着。这里便是远航集团北京分公司的新址。选择这里，周伟华是花了心思的——楼是旧了点，但位置核心，交通便利，最重要的是，不那么扎眼，符合萧远“低调务实、稳步渗透”的北京战略。
上午九点整，分公司不大的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除了周伟华从深圳带来的两名助手，其余都是这半个月内通过猎头和渠道物色到的北京分公司首批员工。有负责政府关系联络的，有负责项目执行的，有财务和行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主持会议的周伟华，以及他身边那位气质沉稳、年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身上。
周伟华今天穿了一身深蓝色西装，没打领带，显得干练而不失亲和力。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新面孔，脸上露出标志性的、略带精明的笑容。
“各位同事，上午好。首先，我代表集团总部，欢迎各位加入远航这个大家庭，成为我们开拓京城市场的先锋！”他声音洪亮，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今天，1996年3月18日，是个好日子。我们远航集团北京办事处，正式升级为分公司！”
简单的开场白，引来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中，夹杂着新员工们对未来的期待，以及对这位集团核心高管、京城业务开拓者的好奇。
周伟华抬手虚按，待掌声稍歇，继续说道：“北京，皇城根下，首善之区。这里的机会很多，但水也很深。不同于深圳的速度与激情，也不同于上海的商业与规则，北京有它独特的逻辑。我们远航来这里，不是要掀起多大的风浪，而是要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扎下根，然后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这番话，既是对新员工的告诫，也是再次明确北京分公司的定位。这也是萧远和他反复商议后的结果。在深圳，他们可以大刀阔斧地拿地搞开发；在上海，苏芷晴可以凭借商业规则和魄力竞拍土地；但在北京，尤其是在初期，必须更加谨慎，更需要讲求策略和切入点。
“集团对北京市场高度重视，也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授权。”周伟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身旁的男子身上，“下面，我为大家隆重介绍，集团任命的首任北京分公司总经理——王建国，王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王建国身上。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藏青色中山装，款式传统但熨烫得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额头宽广，眼神温和中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他站起身，向众人微微鞠躬，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股与周伟华截然不同的沉稳气度。
“大家好，我是王建国。很高兴，也很荣幸，能与各位共事。”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点京腔，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周总过誉了。我只是个老兵，在体制内、在国字头的企业里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承蒙萧总和大伙信任，让我来挑这副担子。”
他没有过多谈论自己的过往业绩，而是简单带过，随即切入正题：“刚才周总把咱们北京分公司的基调定下来了，‘润物细无声’，这话说得非常好，我非常赞同。北京这块宝地，能人辈出，关系盘根错节。我们作为新来的，首要任务是生存，是立足。怎么立足？靠的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本事，是能切切实实为客户、为合作伙伴解决问题的价值。”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位，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做事习惯稳扎稳打，讲究实效。不喜欢搞花架子，也不喜欢说大话。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能一起，一步一个脚印，把北京分公司的根基打牢。具体的工作思路和分工，接下来几天，我会逐一和大家沟通。”
王建国的发言简短、朴实，没有豪言壮语，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尤其是那些有国企或体制内工作经验的员工，对这种风格感到分外熟悉和安心。他们能感觉到，这位新老板不是那种追求短期轰动效应的激进派，而是个能做实事、值得跟随的掌舵人。
周伟华在一旁微微点头，心中对萧远的识人之明再次感到佩服。王建国是他通过以前在部委的老关系物色到的，原先是某大型国有建筑企业的中层干部，能力扎实，人脉深厚，尤其对部委衙门的运作规则和项目流程了如指掌，但因性格耿直、不擅钻营，在论资排辈的国企里晋升无望，早有去意。萧远亲自面试后，当即拍板，许以高薪和充分的自主权，将其招致麾下。现在看来，王建国的风格，正是平衡周伟华过于灵活跳脱、以及应对北京复杂环境的最佳人选。
简单的内部见面会后，一行人来到办公楼门口。周伟华和王建国一左一右，共同拉下了覆盖在牌匾上的红布。
“远航集团北京分公司”
几个鎏金大字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没有鞭炮，没有剪彩，仪式简单得甚至有些冷清。但周伟华和王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心。这块牌子的挂上，意味着远航在这座城市的征程，正式开始了。
揭牌仪式后，周伟华和王建国没有片刻停歇，立刻坐上了分公司那辆新购置的黑色桑塔纳。司机是个沉稳的北京老师傅，对道路极为熟悉，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
“建国，感觉怎么样？”周伟华靠在座椅上，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问道。这段时间他北京深圳两地飞，还要协调各种关系，着实不轻松。
王建国坐在副驾驶，腰板依旧挺直，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语气平稳地回答：“团队底子不错，几个关键岗位的人，我看着是踏实做事的。办公地点选得也好，不张扬，实惠。”
“嗯，人员背景都做过背调，大体可靠。具体能力，还得在实践中检验。”周伟华点点头，“关键是，我们得尽快拿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光挂个牌子不行，得有业务，有进项，才能稳住人心，也让总部那边放心。”
“我明白。”王建国转过头，“所以，第一把火，还得烧在刘主任那边。”
“对，约的十点半，时间刚好。”周伟华看了看表，“信息中心那个系统升级的项目，虽然金额不大，但意义重大。成了，就是我们在北京的第一个成功案例，而且是在部委下属单位，这个广告效应，千金难换。”
王建国“嗯”了一声，补充道：“刘长山副主任这个人，我接触过几次，技术干部出身，做事一板一眼，最看重的是稳定、可靠。跟他谈，技术细节要清晰，实施方案要稳妥，价格反而不是他最敏感的点。”
“这方面你是专家，你来主导，我补充。”周伟华笑道，“我负责敲边鼓，营造气氛。”
车子驶入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两旁多是些院墙高筑的大院，门口有卫兵站岗。气氛顿时显得肃穆起来。最终，桑塔纳在其中一个大院侧门的一栋小楼前停下。这里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某部委信息中心。
经过严格的门岗登记和电话确认后，周伟华和王建国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来到了二楼副主任办公室。办公室陈设简单，满是书籍和文件，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副主任刘长山，一位戴着黑框眼镜、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的中年男子，从堆满文件的书案后抬起头来。
“刘主任，打扰您了。”王建国上前一步，熟络地打招呼，语气恭敬而不谄媚。
“建国来了，坐。”刘长山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扫过周伟华，“这位是？”
“刘主任，给您介绍，这位是我们远航集团的副总裁，周伟华，周总。专门从深圳过来参加分公司揭牌仪式，也一定要我来拜访您。”王建国连忙介绍。
“刘主任，久仰大名！”周伟华上前热情地握手，“早就听建国说，您是咱们国内信息化领域的专家，今天终于见到了。”
“周总过奖了，坐，坐。”刘长山态度平和，示意二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秘书进来沏了茶，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寒暄几句后，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信息中心目前面临的问题上。他们现有的一套办公信息管理系统已经运行了多年，设备老化，速度缓慢，且经常出现故障，严重影响了工作效率。
“不瞒二位，我们这套老系统，真是有点跟不上形势了。”刘长山叹了口气，“打报告申请升级好几次了，今年总算批下来一笔预算，但额度也有限。我们考虑在原系统基础上进行硬件升级和部分软件优化，要求不高，稳定、高效、易用就行。”
王建国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等刘长山说完，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刘主任，您说的这个问题，我们非常理解。信息系统是单位运行的中枢神经，稳定性是第一位的。我们远航科技，虽然在深圳起步，但在系统集成和信息化解决方案方面，已经有过不少成功案例，包括为深圳几家大型制造企业和政府部门实施过类似的项目。”
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方案书，双手递给刘长山：“这是我们针对贵中心现有设备和业务需求，初步草拟的一个升级方案。您过目。”
刘长山接过方案，戴上老花镜，仔细翻阅起来。方案书做得非常详细，不仅列出了推荐的服务器、工作站等硬件配置清单（考虑了兼容性和未来扩展性），还对软件优化、数据迁移、人员培训以及后期维护都提出了具体的实施步骤和时间表。条理清晰，考虑周全，尤其是关于数据安全备份和系统冗余设计的部分，显然切中了刘长山最关心的痛点。
周伟华在一旁适时补充：“刘主任，我们远航做事，最讲究信誉和长远合作。这个项目，虽然规模不算特别大，但我们一定会把它当成样板工程来做，派最得力的技术骨干驻场，确保万无一失。价格方面，也绝对会给您一个最公道的诚意价。”
刘长山看了足足二十分钟，期间只问了几个非常专业的技术细节，王建国都从容不迫地给予了解答。终于，他放下方案书，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梁。
“方案做得不错，很扎实。”他给出了肯定的评价，“比之前接触过的另外两家公司提出的，要更贴合我们的实际需求，尤其是在数据安全和系统稳定性方面，考虑得很周到。”
周伟华和王建国心中微微一喜，但面上依旧保持平静。
“不过，”刘长山话锋一转，“预算确实有限，你们这个方案里推荐的Ibm服务器，性能是好，但价格恐怕……”
王建国接过话头：“刘主任，关于硬件选型，我们也可以提供备选方案。比如可以考虑性价比更高的品牌，或者采用部分国产优质设备，在确保核心性能满足要求的前提下，可以有效控制成本。这部分我们可以再细化一版预算供您参考。”
刘长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原则上，我是倾向于由你们来做的。建国是我老同事介绍来的，知根知底；周总你们远航集团，我在内部参考上也看到过报道，在南方做得很有声势。希望你们能把这个项目做好，做出个样板来。”
听到这话，周伟华和王建国知道，这事基本成了。接下来的谈判，主要就是围绕价格和一些具体细节进行磋商。
离开部委大院时，已是中午。坐回桑塔纳里，周伟华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喜悦的笑容。
“建国，漂亮！这头一炮，算是打响了！”他用力拍了拍王建国的肩膀，“几十万的单子不算大，但意义太重大了。有了部委信息中心这个样板工程，以后我们再跟其他部委、国企谈信息化项目，就有了最硬气的敲门砖！”
王建国也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笑意：“是啊，总算没辜负萧总和您的信任。刘主任这人重信誉，只要我们把这个项目做得漂漂亮亮，后续说不定还有合作机会。而且，通过这个项目，我们也能更好地熟悉北京这边的项目流程和人际关系。”
“没错！”周伟华眼中闪着光，“这才是最重要的。北京分公司的路，这就走对了！低调切入，用专业和能力说话，逐步建立信任。这比一上来就扎进地产圈跟那帮老油条硬碰硬，要明智得多。”
车子启动，驶向预定的餐馆，他们约了几个关键人物吃午饭，继续巩固关系。周伟华看着窗外北京特有的、宽阔笔直的长安街，和街上行色匆匆却透着股特有劲儿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
京城落子，这第一步，算是稳稳当当地落下去了。棋局漫长，对手环伺，前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有王建国这样沉稳的将才在前线指挥，有萧远在后方运筹帷幄，有整个远航集团作为后盾，他对在这片蕴藏着无限机遇与挑战的土地上开疆拓土，充满了信心。
他拿出新配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想了想，给深圳的萧远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揭牌顺利。首单已定，部委信息中心系统升级。建国表现稳如泰山。京局已开。”
信息发出，他合上手机，对身边的王建国笑道：“走，建国，中午这顿，我请客，庆祝咱们北京分公司，开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