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是一种错觉。
陈九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正在疯狂旋转的、充满了破碎镜面的滚筒。没有上下,没有左右,只有无尽的、扭曲的光影,和一种要将灵魂都撕成碎片的、剧烈的拉扯感。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几千年。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林瑶那只冰冷的手,和那个将他们包裹的、温暖而诡异的红色光罩。
然后,所有的混乱,都戛然而止。
就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在刺耳的噪音之后,突然,被调到了一个清晰的频道。
陈九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河岸”上。
他脚下,不是泥土,也不是沙石,而是一种龟裂的、如同黑色琉璃般的、冰冷坚硬的物质。他抬起头,看到了他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景象。
一条“河”,正在他面前流淌。
但那河,是倒流的。
粘稠的、如同水银般的江水,不是从上游流向下游,而是从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地、无声地,向上流淌,最终,汇入天穹中那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如同黑色伤疤般的“空洞”里。
河的两岸,没有树木,没有房屋。只有一片片……凝固的、充满了悲剧色彩的“废墟”。
一座倒置的、只剩下骨架的钟楼,一半插在黑色的琉璃地里,一半悬在空中,钟摆早已停止,永远地指向一个不存在的时刻。一片由无数根巨大石笋组成的“森林”,每一根石笋的顶端,都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早已熄灭的、如同眼球般的晶体。远处,甚至还能看到一艘巨大的、早已腐朽的古代楼船,它被“冻”在了半空中,船帆破碎,仿佛在一场无声的风暴中,被永远地定格。
这里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生命。
只有一种……永恒的、被时间遗忘了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混合着古老尘埃、金属锈蚀和某种未知香料燃烧后的、干燥而苦涩的味道。
陈九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了神明废弃后院的凡人,每一步,都踏在亵渎神明的边缘。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臂。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却依旧清晰。这疼痛,是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
林瑶站在他的身边,她松开了手。她脖子上的龙鳞印记,光芒已经黯淡下去,恢复了那片暗红色的、如同皮肤纹路般的模样。她正仰着头,痴痴地,看着那条倒流的江河,看着那片光怪陆离的废墟,那双蒙着雾气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乡愁的、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陈九的脑海中,直接响了起来。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一种……意念的传递。那声音,苍老、干涩,像两片干枯的树叶,在风中摩擦,带着一种看透了万古、早已麻木的疲惫。
“……千百年来……第一个……以‘活人’之身……来到这里的……客人……”
陈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惊恐地四处张望,但周围,除了他和林瑶,空无一人。
“别找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仿佛在嘲笑一个受惊孩子的戏谑,“我……没有形体。我……是这条航道的‘引路人’。”
“你是谁?”陈九在心中,用尽全力,嘶吼道。
“我?”那个声音,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我……只是一个迷路的灵魂,一个被‘归墟’永远困住的……可怜虫。我的名字,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这里是哪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引路人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空洞,“是‘归墟’的航道。是所有逝去之物、被遗忘之理、终结之念……最终的归宿。你们会来到这里,是因为你们被‘归墟’……‘接纳’了。”
“接纳?”陈九无法理解。
“那个‘守门人’苏醒了,它离开了它的岗位。所以,‘门’开了。而她……”引路人的意念,转向了林瑶,“她,是‘归墟’的一部分。她只是在……回家。”
“而你……”引路人的意念,又回到了陈九的身上,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你……是一个有趣的‘意外’。一个本该被‘守门人’撕碎的、渺小的活物,却沾染了‘归墟’的气息,被她……带了进来。”
陈九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掉进机器里的螺丝,虽然渺小,却可能让整台机器,都因此而发生故障。
“我们……能离开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离开?”引路人发出了一声干涩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轻笑,“‘归墟’,只有‘进入’,没有‘离开’。所有来到这里的东西,都会被航道,带向它的终点,然后,彻底地,归于‘虚无’。”
“但是……”引路人的话锋,突然一转,“你们是‘活人’。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变数。‘归墟’的‘规则’,对于变数,总是……存在着……一丝……‘例外’。”
陈九的心,猛地一跳。
“什么例外?”
“走到航道的尽头。”引路人的声音,变得严肃而凝重,“去见‘归墟之主’。只有祂,才有权力,决定一个‘变数’的……最终去向。”
“航道……的尽头?”
“是的。”引路人的意念,指向了那条倒流的江河的源头——天穹中那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色空洞,“顺着这条河,逆流而上。当你看到一座……由无数白色头骨堆砌而成的……‘桥’时,你就到了。”
“但你要记住……”引路人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充满警告,“这条航道,不欢迎活人。河里的水,会吞噬你的记忆。岸上的风景,会腐蚀你的心智。你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归墟’为了将你‘同化’,而设下的陷阱。”
“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和那个……不属于这里的‘她’。”
说完,那股苍老的意念,便彻底消失了。
陈九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看着那条在空中倒流的、粘稠如水银的江河,看着两岸那些凝固了无尽悲剧的废墟,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憋屈”,将他彻底淹没。
他逃出了邪物的毁灭,却跳进了一个更加绝望、更加没有尽头的……地狱。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林瑶。
林瑶也正看着他。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了那条倒流的“河”边,然后,伸出脚,轻轻地,踏上了那片如同黑色琉璃般的、坚硬的“河岸”。
她没有回头,只是沿着那条河,朝着天穹中那个巨大的黑色空洞,一步一步地,坚定地,走了过去。
陈九看着她那孤独而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臂。
他咬了咬牙,拖着那条残废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他没有选择。
要么,在这条诡异的航道上,被慢慢“同化”,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行走的废墟。
要么,就走到航道的尽头,去见那个连“引路人”都充满了敬畏的……“归墟之主”。
去赌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