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里灯盏昏黄,药柜上的抽屉标签已泛出陈旧的黄。老大夫正收拾药碾,见九弟背着我闯进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这是怎么了?”
“先生快看看他!不小心摔了,后背疼得厉害!”九弟的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将我放在诊床上,指尖碰着我后背的衣料都带着轻颤。
我趴在床上,只觉后背像被钝器碾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肉发麻。老大夫掀开我后背的衣襟,指尖在瘀青处轻轻按压,我忍不住闷哼一声。
“骨头没伤着,是气滞血瘀,加上摔的时候震着了,得好生歇着。”老大夫捻着胡须。
九弟在一旁急得直搓手:“那得用什么药?能快点好吗?”
“急不得。”老大夫转身开药方,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先外敷活血的药膏,再煎一剂行气的汤药,明日若还头晕,就得再来看。”
药童很快取来药膏,九弟抢着要亲自敷。他沾了药膏的指尖轻轻按在我后背,力道放得极轻,像怕碰碎什么珍宝。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还有落在我颈后温热的呼吸。
“轻点……”我低声道,不是疼,是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倒让我心里发酸。
“嗯。”他应着,力道更轻了些,药膏带着清凉的草药味,混着他身上的幽香,倒压下了几分疼。
老大夫端来煎好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泛着苦气。九弟吹凉了递到我嘴边,我刚喝一口就皱眉——比宫里的药苦上十倍。
“良药苦口。”他柔声哄着,从怀里摸出颗糖,“喝完给你这个。”
我看着他掌心里那颗裹着糖纸的麦芽糖,忽然笑了。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吃糖了!
药汁入喉,苦味漫开来,他却飞快地把糖塞进我嘴里。甜意漫过舌尖时,我听见他松了口气,轻声道:“七哥,好点了吗。”
窗外夜色渐浓,药香混着糖甜在屋里漫开。我靠在枕上,看着他收拾药碗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乡下医馆的昏黄灯火,竟比宫里的宫灯还要暖些。
“七哥,我们今晚就在这儿歇下吧?”九弟替我掖了掖被角,目光扫过医馆角落的空榻,“大夫说你得静养,路上颠簸怕加重了伤。”
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隐约有犬吠声传来。“不妥。”后背的钝痛还在,但脑子清明了些,“医馆人来人往,若有相党余孽眼线,认出我们,反倒麻烦。”
九弟指尖一顿,眉头皱了起来:“可你这样……”
“敷了药,喝了汤,已经好多了。”我撑着坐起身,后背牵扯着疼,却强撑着笑了笑,“找家僻静的客栈歇脚,比医馆稳妥。你去跟大夫买些药膏和药材,我们这就走。”
他还想说什么,见我态度坚决,终究是点了点头,转身去跟老大夫交代。
我看着他跟药童仔细核对药材的背影,心里清楚,他是怕我路上再出事。
可这世道,容不得半分松懈——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说不定正盯着任何一个可能的疏漏。
药童帮忙把药材包好,九弟付了诊金,又额外多给了些碎银,低声道:“烦请先生莫对外人提过我们。”
老大夫是个通透人,看了看我们的衣着,又看了看九弟护着我的模样,点了点头没多问。
九弟再次背起我时,脚步比来时更稳。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他把我往背上送了送,用外袍裹住我的肩:“抱紧些,别着凉。”
我下巴抵着他的肩,能闻到他发间混着药香的气息。“找家带后院的客栈,从侧门进。”我低声道。
“嗯,都听七哥的。”他应着,脚步轻快。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紧紧依偎的剪影。
后背依旧隐隐作痛,可伏在他背上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安稳,从不是困在一处不动,而是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无论前路多暗,都肯稳稳当当背着你,往亮处走。
九弟轻手轻脚的扶我上马,他翻身上马时格外小心,先是让我坐稳,自己才踩着马镫跨上来,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那匹枣红马便温顺地迈动蹄子,沿着官道慢慢走。
我靠在九弟的肩头,后背的伤被他用毯子裹得严实。
“颠得厉害吗?”他侧过头问,呼吸拂过我耳尖,带着点草木清气,还有那独特的幽香。
我摇摇头,他的手臂环在我腰侧,力道不松不紧,刚好能稳住我的身子。另一只手握着缰绳,控着马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马蹄踏在地上发出“嗒嗒”声,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你看,这样就没事。”他笑了笑,指尖偶尔会蹭过我腰侧的毯子里,确认我没滑下去。旁边那匹白马跟在侧后方,缰绳松松垮垮搭在鞍上,自己跟着节奏走,倒省了不少事。
其实以我的伤势,单独骑一匹马并非不可,只是九弟说什么也不放心,非要同乘。他说:“同乘一骑,我既能护着你,又能顾着另一匹马,慢是慢了点,却稳当。”
我忽然觉得,这慢慢悠悠的旅程也不算难熬,至少耳边有他温声细语,腰上有他稳妥的力道,连后背的钝痛,似乎都轻了些。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下来。九弟牵着马,后背依旧稳稳托着我,另一只手攥着缰绳,让两匹马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前面那家‘晚归栈’,看着僻静。”他低声道,视线扫过巷口挂着的褪色灯笼。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客栈门脸不大,檐下灯笼晃着昏黄的光,门内却没什么人声,倒合了我们的心意。
他没直接走正门,绕到客栈后院的侧门,轻轻叩了叩。半晌,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探出头:“客官住店?”
“要一间上房,带后院的,清静些。”九弟声音压得低,摸出块碎银递过去,“麻烦引路,我兄长身子不适,经不起折腾。”
伙计见了银子,立刻堆起笑,引着我们从侧门进去。后院种着棵老槐树,枝桠在月光下张牙舞爪。九弟背着我踏上石阶,进了客房,才小心把我放在床榻上。
“我去打水。”他转身要走,被我拽住了衣袖。
“别惊动太多人。”我低声道,后背的伤在躺下时又泛起钝痛,“让伙计把热水送到门口就行。”
他点头应了,出去吩咐了几句,回来时手里捧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从医馆带的汤药,还温着。“大夫说睡前再喝一碗。”他扶我坐起身,在我背后垫了床厚褥子,才把碗递过来。
药味比傍晚更浓,我皱着眉刚要喝,他忽然从怀里摸出颗糖,还是下午那颗麦芽糖,糖纸被体温焐得有些软。“先含着这个?”他眼里带着点讨好,“等会儿再喝药,就不那么苦了。”
我被他逗笑,含住糖块,甜意漫开时,倒真压下了不少药苦。他坐在床边,看着我喝完药,又小心翼翼拆开药膏,借着桌上油灯的光,替我重新敷药。
指尖沾着微凉的药膏,落在后背时格外轻,像怕碰碎什么。“七哥,都是我不好。”
我拉着他的手,轻声道:“傻弟弟,你是我最亲的人。”
他替我盖好被子,吹了灯,自己则在旁边的榻上躺下,却没立刻睡,呼吸声在黑暗里轻轻起伏。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怕暗处的眼线,怕我的伤,更怕这片刻的安宁碎得太快。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织出银线。后背的疼还在隐隐作祟,可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倒觉得安稳了许多。或许这客栈的夜晚,没有宫里的金丝楠木床,却有个人肯守在身侧,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牵挂,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