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群散去,暮色已漫过河道。
我叫住正要安排侍卫值守的河道官,示意他随我到堤岸转角:“往后这河道,便托付给你了。每月需派人巡查堤坝,汛期前要提前检修闸门,若遇暴雨,切不可让民夫冒进抢险,安全为先。”
我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随身的玉佩递给他,“若京中有人来问,便说我已启程回銮,切不可提我另有去处。”
河道官接过玉佩,面露疑惑却还是躬身应下:“臣遵殿下吩咐,定守好这河道。”
我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往棚屋方向走,背影尽量挺直,不让他看出我步履间的虚浮。
回到棚屋,我借着烛火写下最后一封给九弟的信,只说河道已妥,我想寻一处清静地方调养身子,让他勿念,又叮嘱他好生照顾父皇与皇孙,朝堂之事多听老臣建议。
写完将信折好,压在案上的儿戏图样下,又把那枚准备给皇孙的玉扣放在信旁——统领细心,定会将这些东西一并带回东宫。
我吹灭烛火,悄悄推开后窗。
夏夜里的风带着青草香,远处传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我扶着墙根,一步一步挪出棚屋,融入夜色中。
胸口的灼痛如影随形,我却笑得轻松——河道已安,九弟有了子嗣,天下暂无大忧,我这残躯,不必再让他们看见憔悴模样,也不必再受那焚心之痛束缚了。
我答应过小七和阿禾姑娘要回去看她们的,分别已经数载了,是该去看看她们了!
兑现我的承诺,否则……
我一路北上,骑马慢行。
先去荥阳,看看阿禾姑娘,再去看小七。
我身体状态越来越差,一路只能慢行。
马蹄踏过荥阳青石板路时,日头已偏西。
我勒住缰绳,指尖因乏力而微微发颤,胸口的灼痛比昨日更甚,每喘一口气都像有细针在扎。
抬头望见街角“刘记绣坊”的青布幌子,风吹过,幌子上绣的缠枝莲纹轻轻晃动,倒让我想起数年前与阿禾姑娘初见时,如今她的刺绣技艺应该突飞猛进了吧!
我翻身下马,几乎要扶着马身才能站稳,鬓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
我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仪表!
走到绣坊门口,一个穿着素色布裙的女子端着木盆出来,正是阿禾。
看她的装扮已经为人妇了!
她抬头看见我,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清水混着皂角沫漫了一地。
“秦公子,不,您是七殿下!”她声音发颤,快步上前,却在看清我脸色时顿住脚步,眼眶瞬间红了,“您怎么……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我想笑,嘴角却扯不出力气,只能扶着门框缓了缓:“阿禾姑娘,别来无恙?我……来兑现当年的承诺了。来看看你们。”
话没说完,胸口一阵剧痛袭来,我猛地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指尖竟沾了点暗红的血。
阿禾见状,也顾不上失礼,急忙上前扶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很暖,带着绣线常年浸润的软韧:“殿下您快进来,屋里有安神的汤药,我这就去热。”
她半扶半搀着我往里走,绣坊里满是丝线的清香,墙上挂着新绣的百子图,针脚细密,透着热闹劲儿。
我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望着阿禾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皮沉重。
她端来汤药时,我勉强接过碗,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药汁洒了些在衣襟上。
阿禾急忙接过碗,用小勺舀起药,吹凉了才递到我嘴边:“殿下,您慢点喝,这药能缓些疼。”
我含着药汁,苦涩在舌尖蔓延,却想起当年离开荥阳时,阿禾塞给我一包绣着平安符的香囊,说“殿下若回来,我定给您绣幅好图”。
如今图还没见着,我却先成了这副残躯模样。
咽下汤药,我望着她泛红的眼眶,轻声道:“让你见笑了……本想好好来见你,却没料到……”
“殿下别这么说。”阿禾打断我,伸手擦了擦眼角,“当年您救了阿禾,教我刺绣,替我寻师,制服李二。除去李二父子这恶霸,也是殿下所为,乡亲们知道,您就是七殿下,都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暖风吹过,让我胸口的灼痛都似缓解了几分。
“如今我的刺绣手艺更胜刘娘子,日子越来越红火了。”她眼里带着泪光,“您看,这是我的双面绣,给您准备的,就等着您回来。”
她拿出一个双面绣的荷包,上面绣着上茶花,是我当年教她的那一朵。
“好,你们过得好,就行。”我接过荷包,“绣得真好。”
我想起我母亲了,小豆芽的母亲,我的阿娘,她的刺绣也是这般好,可她不会双面绣。
指尖摩挲着荷包上的茶花绣纹,针脚细密得像阿娘当年为我绣肚兜时的模样,心口忽然一阵发紧,不是焚心之痛,是一种说不清的酸胀。
阿禾还在说着近年的生计,说刘娘子已把绣坊大半交给她打理,说乡亲们都念着当年我除去李二父子的恩情,可我耳边的声音却渐渐远了,眼前晃过的,是另一幅画面——
矮矮的土坯房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木桌上,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正低头绣着什么,发间别着根素银簪子。
旁边扎着羊角辫的小孩凑过去,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阿娘,你绣的小鲤鱼什么时候好呀?”
妇人笑着拍开他的手,指尖沾着的丝线在布面上留下一点红:“急什么?等着啊!”
那小孩不是别人,是小豆芽,是还没被接入宫、还没被赐名的我。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阿禾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才发现自己握着荷包的手在发抖,眼眶竟湿了。
那些被“七皇子”身份压在心底的记忆,像被这枚茶花荷包勾开了闸门,汹涌着往外冒——阿娘夜里在油灯下缝补衣裳的身影,我和邻里小孩在田埂上追蝴蝶的笑声,还有阿娘的坟……
这些记忆太清晰了,清晰得让“七皇子”的过往都变得模糊。
我想起九弟幼时的模样,却记不清是在哪年宫宴上第一次教他放风筝;想起治理河道时的图纸,却要费好大劲才能回忆起竹笼装石法的细节。
胸口的灼痛又上来了,可这次我没咳,只是望着阿禾,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茫然:“阿禾,你说……人会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阿禾愣了愣,伸手摸了摸我额头,又探了探我手腕的脉搏,脸色更沉了:“殿下您别多想,是身子太弱了才会胡思乱想。您先歇会儿,我去给您熬点粥。”
她转身去了后厨,脚步声渐渐远了,我低头看着手中的茶花荷包,又想起阿娘绣的小鲤鱼,忽然分不清自己是来兑现承诺的七皇子,还是只想找阿娘要绣品的小豆芽。
窗外的日头落得更低了,余晖透过窗纸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金。
我把荷包贴在胸口,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做七皇子时要护着九弟、护着天下,做小豆芽时只要等着阿娘的绣品就好。
如果能一直做小豆芽,是不是就不用受这焚心之痛,不用藏着心事独自离开?
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又被一阵剧痛打断,我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任由那些模糊的皇子记忆和清晰的豆芽往事在脑子里交织。
或许这样也好,忘了七皇子的责任,记着小豆芽的念想,至少走的时候,能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