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母的寿诞设在福宁殿,檐下挂满了鎏金灯笼,白日里也透着暖融融的光。
殿前的丹陛两侧,摆着新从江南运来的琼花,白瓣黄蕊,衬得朱红宫墙愈发鲜亮。
内侍们踩着软底靴往来穿梭,捧着茶盏的手稳得不见半分晃动,廊下的乐师调试着琴弦,琵琶与筚篥的调子混在一起,清润里带着几分热闹。
皇祖母穿着绛色绣福寿纹的褙子,坐在铺着白獭髓毛褥的圈椅上,手里捻着串东珠念珠,见我与九弟进来,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七哥九哥来得正好,刚让御膳房做了你们爱吃的糖蒸酥酪。”
她身边的魏国大长公主正替她理着衣襟,素色绫罗上绣着缠枝莲,鬓边斜插支累丝嵌宝的凤钗,随着动作轻轻晃着。
殿内早已聚了不少人。
二皇叔端王穿着绯红官袍,正与几位老臣说着什么,手里的折扇偶尔轻摇,露出扇面上苏轼题的墨竹;
小皇叔靖王倒是自得其乐,喝着茶,吃着点心。
几位郡主围在案前,拈着金线给寿屏绣寿字,其中穿碧色襦裙的福安郡主最是活泼,见九弟进来,偷偷塞给他块杏仁酥,被身旁的淑妃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头缩回手去。
我上前给皇祖母行礼,目光扫过殿中陈设——条案上摆着新贡的和田玉如意,玉色温润如脂;
墙上挂着米芾写的“松鹤延年”,笔力遒劲;最惹眼的是角落那盆绿萼梅,本是寒冬才开的花,被花匠催了花期,此刻正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冷香幽幽地混在檀香里。
“听闻你们在云州办得漂亮,”皇祖母拉过我的手,掌心温厚,“贺兰部那点心思,总算被你们按住了。”
她转向九弟,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九哥性子烈,这次却也沉得住气,该赏。”
九弟刚要谢恩,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笑闹,原来是几位宗室子弟捧着寿礼进来了。
最小的建安侯世子才五岁,穿着锦缎小袄,被乳母抱着,举着个描金的长命锁,奶声奶气地喊“太祖母福寿安康”,逗得皇祖母直乐,忙让人取了金锞子给他。
乐声忽然变得明快,御膳房的内侍们端着食盒鱼贯而入。
先上的是冷盘,糟鹅掌、醉蟹、琥珀核桃,摆得像朵花;接着是热菜,驼峰炙、莲花鸭、醋羊头,香气漫开来,连殿外的鸽子都咕咕叫着往檐下凑。
最后端上来的寿桃,是用糯米粉做的,粉白的桃尖点着胭脂,旁边摆着“寿比南山”四个蜜饯字,精致得让人不忍下筷。
酒过三巡,二皇叔提议行酒令,皇祖母笑着应允。
九弟抽到“桂”字,略一思忖便道:“月中桂子落,人间福寿长。”
皇祖母赞他说得好,赏了他支玉柄拂尘,柄上的银丝缠着“九”字,显然是早备好的。
我抽到“军”字,想起军器监的炉火,朗声道:“甲胄护山河,丹心祝圣寿。”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喝彩,皇祖母捻着念珠的手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欣慰。
暮色渐浓,檐下的灯笼亮了起来,透过糊着的云母纸,把人影映在地上,忽长忽短。
皇祖母让人撤了宴席,改上茶点,指着窗外对我们说:“你看那棵老槐树,还是先皇在时栽的,如今枝繁叶茂,倒像看着咱们赵家一代代好好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槐树的影子投在宫墙上,像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九弟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往案上的糖蒸酥酪努了努嘴,那碗里的桂花碎浮在奶皮上,香得正好。
这殿内的热闹,檐下的灯火,还有身边人的笑语,便是这江山最安稳的模样——正如皇祖母说的,只要人心齐,日子总会像这寿宴般,暖融融、亮堂堂的。
寿宴过半,母后特意让人在偏殿设了茶席,京中适龄的贵女们都在此。
琉璃盏里泡着明前龙井,案上摆着细巧的茶食,茉莉香糕、松子糖、玫瑰酥,样样精致得像摆件。
贵女们穿着各色襦裙,青碧的、水红的、月白的,裙摆扫过地砖时,窸窣声混着鬓边珠翠的轻响,倒比正殿的乐声更添几分柔婉。
母后坐在主位,目光在众女间流转,最后落在窗边一位穿月白褙子的少女身上。
她便是礼部尚书的嫡女温婉茹,正垂着眼给身旁的安乐公主续茶,手腕纤细,指尖捏着茶盏的姿势端正得像幅仕女图。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发间,金步摇的流苏轻轻晃着,映得侧脸愈发娴静。
“温小姐,”母后笑着开口,声音温和,“听闻你父亲最近在修《礼书》,你常帮着校勘?”
温婉茹起身福了福,声音清润如泉:“回皇后娘娘,不过是跟着父亲学些皮毛,不敢称校勘。”
她说话时眼帘微垂,长睫像两把小扇子,举止间带着礼部尚书府特有的书卷气。
母后安排我来偏殿,听见这对话,脚步不由得慢了些。
九弟跟在我身后,用扇子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笑道:“七哥你看,皇后娘娘这心思,昭然若揭啊。”
我没作声,目光掠过温婉茹案上的书卷——竟是本《武经总要》,边角处还有细密的批注,字迹娟秀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礼部尚书的女儿只懂诗词礼乐,竟也关注军武。
母后见我进来,笑着招手:“七哥来得正好,温尚书的女儿才学出众,你们正好聊聊。”
温婉茹抬眼望过来,脸上泛起薄红,却也没躲闪,目光清亮得像含着水。
“七殿下,”她再次行礼,“方才看殿下在正殿说‘甲胄护山河’,真是掷地有声。”
“温小姐过誉了。”我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微凉的,像刚浸过井水,“倒是没想到,温小姐也看《武经总要》。”
她脸颊更红了些,却坦然道:“家父常说,文武相辅相成,不懂军防,何谈礼乐?前几日看军器监新制的手铳图,觉得其中机括之巧,不输古之鲁班。”
这话倒说到了我心坎上。
九弟在一旁扇着扇子,笑得促狭:“哦?温小姐也懂火器?那正好,我七哥最爱的就是军器监那些新鲜物件,你们可有得聊了。”
周围的贵女们都笑起来,安乐公主拉着温婉茹的手打趣:“婉茹姐姐,看来往后要常去军器监转转了。”
温婉茹没接话,只是望着我,眼里的羞赧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同频的认真:“若殿下不嫌弃,改日能否让臣女去军器监看看?想亲眼见见那虎蹲炮,是如何护我大宋河山的。”
我望着她清亮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偏殿的茉莉香里,混进了几分军器监的烟火气,竟也不违和。
“自然可以,”我点头笑道,“正好让总工匠给你讲讲,那炮身上的花纹,不仅是装饰,更是校准的刻度。”
她眼里瞬间亮了,像落了星子。
母后在主位上看得笑意更深,悄悄对身旁的淑妃说:“你看这两个,倒像是早就认识似的。”
九弟凑到我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七哥,这桂花再香,也得有懂得赏的人。我看这位温小姐,倒是个能陪你看军器监烟火的。”
我没反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龙井的清苦里,竟尝出了几分回甘。
窗外的阳光正好,贵女们的笑语轻软,而眼前这位懂火器、知山河的少女,让这寿宴的热闹里,多了点不一样的意思——或许正如九弟说的,有些相遇,本就藏着恰到好处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