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最终,还是没能在乡下过完这个中秋。
冶金部的答复迟迟未到,倒先等来了他那位未来的老丈人——娄振华。
一辆擦得锃亮的黑色伏尔加轿车,突兀地出现在虎啸堡的山口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当那个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上位者气场的男人,在李家兄弟略带警惕的目光中,点名要找方源时,方源就知道,自己这悠闲日子,到头了。
原因无他。
一来,自家两个宝贝闺女,跟着一个半大小子在山沟沟里一待就是一个月,杳无音信,娄振华这个当爹的,怎么也得过来看看。
二来,他还等着上任轧钢厂副厂长呢。
结果,因为方源这边迟迟不松口,他提的那些“平反”、“带人”的要求,让上面觉得这小子不知好歹,索性把他俩的任命,都暂时搁置了。
回城的伏尔加轿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开车的司机是娄家的老人,车开得极稳。
后座上,娄晓月和娄晓娥姐妹俩,正叽叽喳喳地跟父亲分享着这一个月来的乡村趣闻。
而坐在副驾驶的方源,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后视镜里投来的那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
“贤侄啊。”
终于,娄振华开口了。
“嗯,娄叔您说。”
方源应道。
“轧钢厂那边,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耗着?”
娄振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力。
方源笑了。
他转过身,半靠在座椅上,目光平静地迎上娄振华的审视。
“娄叔,您觉得,现在是我求着那帮官老爷给我安排工作,还是他们需要我这个‘活招牌’,立给四九城里那十几万惶惶不可终日的资本家、小业主们看?”
一句话,让娄振华的瞳孔,微微一缩。
方源的内心,更是跟明镜似的。
晾着我?
尽管晾。
反正我给父母守完三年孝,是一定要去对面的。
上面的态度如何,我根本无所谓。
脸上的笑容不变,方源继续道:
“所以啊,该着急的,不是我。”
娄振华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复杂。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眼前这个年轻人。
方源身上那份远超年龄的沉静与从容,让他感到一丝……慎重。
“我只是不明白。”
娄振华收回目光,靠在后座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你为什么就这么执着于……去对岸?”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方源才幽幽地反问了一句:
“娄叔,那您告诉我,留下来,还能有什么作为?”
“计划经济的大潮,几乎堵死了我们这种人所有的资本之路。
难不成……您还想学荣家那位,走行政路线?”
方源只是随口一问,带着几分试探。
然而,当他看到娄振华闻言后,非但没有反驳,反而眼中闪过一丝理所当然的神色时,他那颗古井不波的心,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有些不敢置信。
好家伙。
这只老狐狸,还真是这么打算的!
轿车从安定门驶入,京城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咦?今天街上怎么这么热闹?”
娄晓娥最先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宽阔的崇文门内大街上,到处都是人。
不是平日里那种行色匆匆的模样,而是成群结队,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亢奋的喜悦。
他们穿着过节才舍得穿的新衣裳,手里挥舞着小小的红旗,扶老携幼,都朝着市中心同一个方向走去。
空气中,似乎都飘荡着一股节日的味道。
方源放下车窗,拦住一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工人师傅,笑着递过去一根烟。
“同志,劳驾跟您打听一下,今儿个是有什么大喜事啊?怎么街上都跟赶庙会似的。”
那工人师傅接过烟,别在耳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自豪地说道:
“小同志,你这话说得!今儿可是十月一号!是咱们共和国九岁的生日!国庆节啊!”
国庆节!
方源一愣,这才恍然。
自己在山里待得太久,竟是连日子都忘了。
“爸!爸!我们下车去看看吧!去天安门!”
娄晓娥激动地摇着娄振华的胳膊:
“我长这么大,还没正经看过国庆游行呢!”
娄振华本有些意动,但看了一眼方源,还是有些迟疑。
方源却笑了:
“走吧,娄叔。来都来了,正好也带我见识见识,如今这新中国的盛世气象。”
四人下了车,很快便汇入了那片红色的人潮。
越是靠近天安门,那股节日的狂热气氛就越是浓烈。
扩音喇叭里,正播放着激昂的《社会主义好》。道路两旁,红旗招展,巨大的标语横幅随处可见。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人民公社万岁!”
游行的队伍,如同几条不见首尾的巨龙,正缓缓地通过长安街。
走在最前面的,是工人方阵。
他们抬着巨大的图表,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今年钢铁产量的惊人数字。
几个工人师傅,更是合力抬着一个半人高的炼钢高炉模型,模型上还冒着滚滚的红烟,引来路边群众阵阵的惊呼和掌声。
“爸,你看!好厉害!咱们国家今年能炼这么多钢了!”
娄晓娥指着图表,兴奋地叫着。
娄振华扶了扶眼镜,眼神复杂。
以他几十年的从业经验,一眼就看出了那数字里的水分有多大。
但他什么也没说。
紧随其后的,是农民方阵。
几个穿着花袄的姑娘,抬着一个用竹子和彩纸扎成的、小房子般巨大的金色南瓜,笑靥如花。
后面的人,则举着“一稻跨黄河,一穗重十斤”的牌子,精神抖擞。
“源哥,你看那南瓜,是真的吗?怎么能长这么大?”
娄晓月也看得新奇,忍不住小声问道。
方源看着那夸张到荒诞的南瓜模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被幸福和自豪感包裹着的人群,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知道。
图表上的每一个虚报的数字,模型里的每一颗虚假的粮食,都早已在冥冥之中,为未来那场席卷数亿人的灾难,标好了价格。
他没有回答娄晓月的问题,只是伸手,将她和身边同样满眼憧憬的娄晓娥,更紧地护在了自己身边。
盛世之下,蝼蚁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