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方家厨房里,灶上的火还未完全熄灭,锅里温着热水。
姐妹俩将一盆热水和两条滚烫的毛巾,分别送进了方源和李长武的房间后,才重新回到这片属于她们的小天地。
“姐,你说……少爷今晚在外面,吃好了吗?”
妹妹黄云卷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小声地问道。
她比姐姐稍矮半个头,一双杏眼灵动活泼,只是眼底深处,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
姐姐黄云舒的性子则要沉稳许多,身形也高挑一些,瓜子脸,眉眼清秀,此刻正低着头,细心地将食盒里的剩菜分装到两个搪瓷碗里。
“少爷是去办正事的,哪能亏了嘴。”
她轻声应道,手上动作不停:
“把这个放到灶上热着,万一少爷半夜饿了,想对付一口,也有口热的。”
“哦。”
黄云卷点了点头,看着姐姐那娴熟麻利的动作,忍不住又开了口:
“姐,咱们……真的就在这儿住下了?”
“不住这儿,住哪儿?
等娘的病治好了,她跟老大也得住进来呢。
主家家大业大的,可不得多点人气!”
黄云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我就是觉得……跟做梦一样。”
黄云卷靠在灶台边,双手托着下巴,眼神有些迷离:
“你看,住这么好的房子,每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今天晚上,咱们还吃上鸡蛋馅饺子了!
要是在村里,可不得等过年啊。”
家徒四壁,走投无路之际,方源的出现,对她们而言,不啻于黑暗中照进的一束光。
那个慷慨解囊、长得又那么好看的“少爷”,简直就像是戏文里才有的救世主。
姐妹俩的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春心萌动呢?
只是……
“别瞎想。”
黄云舒像是看穿了妹妹的心思,她放下碗,走到妹妹跟前,伸手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刘海,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清醒。
“少爷有未婚妻,是娄家的大小姐。
人家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
咱们是什么?
是少爷心善,从泥潭里捞出来的落水狗。”
语气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活儿,伺候好少爷,带好小安建。
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这就够了。”
黄云卷的眼圈,微微一红。
她们姐妹俩私下里,早就给自己定好了位。
丫鬟。
甚至是……通房。
解放才几年啊,很多旧社会的思想,还深深地烙印在人们的骨子里。
在她们看来,能给方源这样的“恩主”当个通房丫头,已经是她们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只不过,这主动权,在少爷和未来那位少奶奶的手里罢了。
“怎么就吃这个?”
方源走进厨房时,看到的就是姐妹俩正准备把剩下的饺子热一热,当做宵夜。
他皱了皱眉。
“安建还小,你们俩也正在长身体,怎么能不吃点肉?”
黄云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
“少爷,我们……我们刚来,还不熟悉东单菜市场在哪儿。
今天去晚了,肉铺的案板上,就剩下点没人要的大骨头了。”
方源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年头的大骨头,那是真真正正的骨头,剔得比脸还干净,想在上面刮下点肉丝来,都得看运气。
于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手里那个三层的描漆食盒递了过去。
“喏,刚才忘了给你们。
从饭庄带回来的。
你们俩晚上要是饿了,就垫垫肚子。
吃不完,就留着当明天的早饭。”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票,抽出五十块钱,塞到黄云舒手里。
“这个月,家里的吃穿用度,你们看着花,敞开了花,不用省。
月底告诉我花了多少,以后,就按照这个月的花销,给你们家用。”
黄云舒接过那沉甸甸的食盒,又看着手里的钱,眼圈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少爷。”
方源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他刚用滚烫的热毛巾敷了脸,感觉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正准备用盆里已经半温的水泡脚,房门便被轻轻推开。
黄云卷咬牙端着一个死沉高的木盆,走了进来。
“少爷,我给您打好洗脚水了。”
她将木盆稳稳地放在方源脚下,然后,竟是直接脱了鞋子,跪坐在方源身后的床上,伸出手,不轻不重地给他按起了头。
方源下意识地肩膀一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紧接着,当那两只柔软的小手,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揉捏着他的太阳穴时,他那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双脚泡在滚烫的热水里,头部传来阵阵舒缓的酸麻感,一天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驱散了。
“哥哥!我也要!”
李安建不知何时也凑到跟前,有样学样地就想往方源身后爬。
“去去去,一边玩去。”
黄云卷像是护食的小猫,一摆臀,笑着把小家伙给挤到了一边。
李安建撇了撇嘴,也不跟她争,自个儿爬到床上,趴在柔软的被褥上,翻看起了方源给她买的小人书。
“安建,”方源闭着眼,享受着服务,嘴上却没闲着:
“今天教你的那五个字,都记住了吗?等会儿哥哥可是要检查的。”
“记住啦!”
床上立刻传来小家伙奶声奶气的回答。
就在这时,黄云舒也捧着一套熨烫平整的衣服,走了进来。
当她看到屋里这副情景时,先是一愣,随即嘴角便不受控制地,轻轻一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
她走到床边,将衣服放在床头叠好,柔声道:
“少爷,您明天要穿的衣服,我给您熨好了,放在这儿了,您记得换。”
“嗯。”
方源精神一振,从脸上取下已经微凉的毛巾递给她,又拍了拍身后黄云卷的胳膊,示意她可以了。
“你们俩,”他看向姐妹俩,“这几天住着,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没有没有!”
黄云卷抢着回答,脸上满是笑容,“这里比咱们家好一百倍!一千倍!”
“那就好。”
方源点了点头,又叮嘱道:
“跟周围的街坊邻居交往,多留个心眼。
城里人心眼多,道道深,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人抓了话柄。”
黄云卷闻言,自信地一挺小胸脯,笑着道:
“少爷您放心!乡下路也滑,要论比心眼子,咱可不怕谁!”
见此,方源放心不少。
黄云舒正准备拉着妹妹出去,却又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有话就直说。”
“是,少爷。”
黄云舒咬了咬嘴唇,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院子里这两天要动工,施工队的师傅们过来盖房子,按规矩,咱们是不是得管一顿午饭?这个标准……我不好把握。”
方源闻言,笑了。
“不用那么麻烦。”他摆了摆手,“回头你直接跟雷师傅说,工期内,所有人,一人一天,补助五毛钱的饭钱,让他们自己解决。”
“五……五毛?!”
黄云舒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五个师傅,一天就是两块五,半个月下来,那得多少钱啊!
“方家,不差这点花用。”方源的语气,不容置喙。
他看着眼前这个过惯了苦日子、处处精打细算的大姑娘,声音放缓了些。
“云舒,云卷,你们要记住。
你们俩现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照顾好安建,让她吃好,穿好,别让她在外面受了欺负,每天快快乐乐地长大,顺带打理好家务。
这就够了。”
“等过了年,你们晓月姐进了门,这家里的事,自然都交给她来操持。”
“是,少爷,我们记下了。”
黄云舒重重地点了点头,拉着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妹妹,退出了房间。
家里多了一对好看又能干的姐妹花,不仅赏心悦目,也变得仅仅有条起来,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甚好!
就是刚才忘了纠正她俩的称呼了,都这年景了,再这么少爷、小姐的称呼着,可是会出事的。
明天一定记得提醒她们。
“哥哥!陪我玩!”
姐妹俩刚一走,床上的李安建就扔下小人书,一个饿虎扑食,扑到了方源的背上。
“好你个小丫头,还敢偷袭!”
方源大笑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两只手化作“大魔爪”,在她的小肚子和咯吱窝里,疯狂地挠起了痒痒。
“咯咯咯……哥哥……我错啦……哈哈……好痒……”
小家伙笑得喘不过气来,在柔软的被褥上,滚来滚-去。
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打闹声,将窗外那深沉的夜色,都映衬得温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