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悠然,不知不觉,已是冬末。
白山天池畔的长生门,越发完善,气象万千。
开宗立派的消息未曾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可门人弟子的活跃,已经给这方常年空旷的地界,带来几分别样的改变。
白山如此,而千里之外的中原汴梁,亦在革新与整顿中,迎来了建炎四年的最后一场瑞雪。
太尉府,书房。
灯火通明,将林冲沉凝的面容映照在墙上,身影如山。
自北伐大军班师回朝,已近三月。
这三月来,他几乎未曾歇息一日。
白日里在朝堂总领军政,推动新法,裁汰冗官。
夜间则在此处批阅各地呈上的文书,直至三更。
金人虽灭,然大周内部积弊已久,百废待兴。
世家门阀阳奉阴违,地方藩镇装模作样,却在背地里蠢蠢欲动。
桩桩件件,全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棘手之事。
饶是以林冲如今的权势与铁腕,亦觉有几分心力交瘁。
夜深人静,屏退左右。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信函。
正是数月前,严华道长所转交,陈安离去时留下的那封亲笔信。
缓缓展开信纸,沉凝目光越过前面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祝贺与期许,径直落在了那段关于新朝未来的规划之上。
“......以‘格物’新学开民智,以‘国家商行’公利固国本,以‘军功’爵位替世袭......”
这三策,他正自不折不扣地推行。
格物院已在他的一力主持下,得天子手书,扩充为“格物监”,由朝廷直辖,专研新术。
陈氏商行亦在陈安默许下,更名为“大周通行商行”。
虽然有朝廷的背景,但实则依旧由四喜执掌。
其利半入国库,半归公中。
用以兴办学堂、抚恤老弱、发展技术、开发商路。
如此种种下,国力日益充盈。
唯有这军功爵位,触动了太多勋贵世家的根本利益,推行起来阻力重重,十分勉强。
但财政军权两手在握,林冲自然也不会惯着这些趴在国家上的寄生虫。
要么就老老实实的听话,要么就抄家灭族。
反正罪证什么都不用找,这些家族勋贵以往干的事,随便拿出来几件,就足够他们喝一壶。
这般清洗,以汴梁为中心,向天下四周扩散而去。
加上白玉境里修者的相助,即便有人提前知晓了消息,却也逃不出天罗地网。
林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后,也是最为石破天惊的提议上。
“必要之时,可高举皇位,设立摄政内阁,天子只做象征,不再操心国事......”
他将信纸缓缓合拢,靠在椅背上,闭目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摄政内阁......”
林冲口中轻声呢喃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心中波澜起伏,举棋不定。
三弟此策,不可谓不大胆,简直是挖了这千年王朝的根基。
若此事传出,天下士人必将视他为曹操、王莽之流。
斥其为“权奸”、“国贼”,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然......
林冲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沉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清明。
他想到的,并非是自己身后的骂名,亦非那触手可及的无上权柄。
而是三弟过往年月里同他闲谈时说过的话——
“...就算是有天下最好的良师教导,可指望皇帝代代出明君不可能。”
“但大周万万人口,大浪淘沙之下,能进入内阁执政的肯定都是人才。互相议事之下,就算不能把国家治理的更好,但也肯定不会差到哪去。”
“如此的话,日后就把皇帝高高供奉起来,当个吉祥物吧。”
这句话,可谓是直指核心,一针见血。
大周当年为何会被金人兵临城下,甚至天子都被人抓了去?
便是因为出了那般一心修道、不问政事的昏聩之君。
他林冲能辅佐新君赵训一时,能辅佐一世么?
待他百年之后,若是赵训昏聩,可有人能制约?
而新君的后继者若又是无能之辈,岂非又要重蹈覆辙,再上演一出金人南侵的惨剧。
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赵氏一家的天下。
“三弟...你当真是给为兄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林冲悠悠一叹,只觉手中这封薄薄的信纸,重逾千钧。
只不过虽然如此想着,可他心中已然意动。
非是为了自己权势,而是为了三弟信中所言,那或许能打破“王朝轮回之厄”,换一个真正长治久安的可能。
只不过,此事干系太大。
如今朝中上下,乃至于民间那些陈旧想法根深蒂固,非是一朝一夕能够去除。
眼下北伐方定,人心思安,不易再起波澜。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林冲心中有了决断,将信纸郑重收好。
目光复又落回堪舆图上,那片代表着金人疆域的土地已尽数纳入版图,唯有西北一角,尚有一块顽疾盘踞。
西夏。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林冲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内阁之事暂且不提,当先解决这最后的敌人。”
他想起了信中末尾的嘱托,亦想起了那位在山庄中静候多年的老将。
一念至此,林冲不再犹豫,豁然起身。
“备马,去安竹山庄。”
......
翌日,风雪初霁。
林冲未穿太尉蟒袍,亦未带亲兵护卫,只着一身寻常布衣,策马独自来到了安竹山庄。
山庄依旧清幽,只是比起往昔,似乎少了些感觉。
严华在庐外等候,见林冲到来,亦不意外,只是平静稽首。
“太尉别来无恙。”
“严庄主。”
林冲翻身下马,拱手还礼。
“刘法经略可在庄中?”
“在。”
严华侧过身,为其引路。
“刘经略此刻正在后山竹林休息,贫道这便引太尉前去。”
“有劳。”
穿过熟悉的竹林小径,那座清幽的小亭遥遥在望。
亭中,刘法一身粗布棉袍,须发皆白,正自得其乐地哼着小调,擦拭着一杆许久未用的长枪。
察觉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到来人是林冲,脸上露出一抹讶然。
“林小子?”
“你这执掌天下军政的大太尉,怎有闲暇来老夫这清净地界?”
“晚辈林冲,拜见经略。”
林冲上前,对着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中大礼。
刘法见他神情肃穆,亦是收起了脸上的玩味,缓缓放下手中长枪,神情凝重了几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太尉此来,所为何事?”
林冲直起身,目光灼灼,直视着刘法的双眼,声音沉凝如铁。
“经略,金人已灭,北伐功成。”
“然而西夏未平,盘踞西北,始终是我大周心腹大患。”
刘法闻言,一双本是平和的眸子里,陡然迸发出一股骇人的精光,呼吸亦随之急促了几分。
他紧紧盯着林冲,等待着下文。
“冲此来,是奉陛下旨意,亦是受三弟所托。”
林冲后退一步,再次躬身,声音铿锵。
“恳请经略...重披战甲,再掌帅印!”
“出任西征大军主帅,统领西军十万,辅以新式火炮三百门,炮弹三万发!”
“彻底平定西夏之患,收复汉唐故土,重开丝绸之路!”
“以全经略...毕生夙愿!”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
字字句句,皆如重锤般狠狠砸在了刘法的心头。
他怔立原地,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容上,血色翻涌,身躯亦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西夏......
平定西夏,收复故土,打通丝路......
这是他一生的执念,是他戎马半生,至死都未能完成的夙愿!
他本以为,自熙河路卸任归来,此生便只能在这山庄之中了此残生,再无机会踏足沙场。
却不曾想......
“好、好啊!”
刘法猛地一拍石桌,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竟是老泪纵横,神光湛然。
他仰天大笑,声震竹林,惊起飞鸟无数。
“林冲、岳飞、陈处玄!”
“老夫果真没有看错你们!”
笑声渐歇,刘法缓缓收敛了神情。
一股久违的,属于军中宿将的铁血肃杀之气,自他那看似苍老的身躯中轰然迸发。
他抓起石桌上那杆擦拭得锃亮的长枪,重重顿在地上,声若洪钟。
“太尉放心!”
“臣,刘法,领命!”
老将挺直了那本已有些佝偻的脊梁,对着林冲,对着那遥远的西北方向,沉声起誓:
“此战,老夫当亲抬棺椁,西征而去!”
“不破西夏,誓不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