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寒风,像钝刀子割着胶通半岛的老墙。新年将至的喜气在高殿俊卖掉祖屋的决定里,沉淀成一种尘埃落定的寂寥。
三年,对亡妻的承诺像一道无形的篱笆,如今篱笆拆了,他这只老雀儿,终要飞向儿子住在云冈的巢。
他盘算着孩子们的奔波:儿子紧蹙的眉头,儿媳疲惫的眼袋,孙女从繁忙工作中挤出的假期,每一次团聚的欢声笑语背后,都压着他沉甸甸的愧疚。
这老房子一卖,倒像搬走了心头的一块磨盘,连呼吸都松快了几分。
自己一把老骨头,还能干什么?吃菜吃粮也吃不了多少。把孩子们来回跑的路费省下来,足够他吃的。
更何况,能省去孩子们舟车劳顿之苦,这样想着,他轻松许多。
他想收拾收拾早一点搬家,把房子腾出来,他同情高秀平一家。
之所以说是高秀平一家,而不说曲桂娥一家,是因为他觉得高秀平现在是这家人的担当,家里的大部分花销都是高秀平赚的。
曲桂娥真不容易。早些年丈夫高殿广有病,孩子小,曲桂娥自己身体不好。她一个大家闺秀硬是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摇摇欲坠的家。
高殿俊最近看到曲桂娥如今飞针走线,指节虽粗粝却稳当,蜡黄的脸上也透出些红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是唏嘘,更是敬佩。
这家人眼看就要从泥泞里拔出脚了。
想到这里,高殿俊决定抓紧时间搬家,赶紧成人之美。
说是要搬家,有什么可搬的呢?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一对红板箱,真有些不舍得。哎!已经送给高秀平,不能说话不算数。
再说了,到云港市住楼上,家具都是现成的,这个大板箱搬过去也不搭配,更没地方放。就算有地方放,一个孤老头子,有什么东西可往里装的呢?
这里面装的东西都是老伴儿长年累月攒的。高殿俊打开红板箱,一件一件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土炕上。
有他和老伴儿的衣服,有几件还是新的,都没穿过。那是儿媳妇韩涛在他们过生日的时候买的,王美丽不舍得穿,就放到箱子里,这一放就成了珍藏品。
现在要去云港,总不能把这些东西一起带走吧?留着有什么用呢?
有他自己的中山装,韩涛买的布料,曲桂娥给他做的。过年时只舍得套了一天,就匆匆脱下,像藏起一个不敢多做的美梦。
后来,妻子的病痛成了生活的全部底色。这件衣服,便成了压在箱底的对体面的最后一点念想。也罢,留着吧,权当是给自己预备的“行头”。
有许多是儿子小时候穿的衣服,小棉袄、小棉裤、小被子,还有孙女小时候穿的衣服,小虎头鞋憨态可掬。拿起一件。似乎还能闻到孩子小时候的奶香,混着阳光的味道。
那味道早已在岁月里风干成枯草的气息。还有两床崭新的刺绣被面,老伴说要留着给孙女的。
这被面挺好,是找曲桂娥手工刺绣的,现在很少看到这手工和布料。那时候曲桂娥家里卖那种丝绸布料,曲桂娥的刺绣手艺精湛。
她当年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巧手,她绣的背面、枕套,连省城的大铺子都抢着收,听说还曾作为地方特色工艺品被选送到宫里。
高殿俊抚摸着这些物件,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拿起一件小棉袄,那是儿子小时候穿过的,针脚细密,饱含着老伴儿的爱意,也带着儿子待亲的味道。他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突然,他在箱子底部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老旧的樟木盒。
他缓缓打开,樟木香开启的瞬间,岁月封存的沉香与记忆同时苏醒。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他和老伴儿。
照片上的王美丽扎着一对粗粗的大辫子,她把阳光和幸福都编进辫子里去,同时编进去的,还有那灿烂的笑容。
旁边还有一封已经微微发黄的信,是他写给老伴的。
字迹歪歪扭扭,那是自己在最美好的时光里憧憬,没想到老伴一直保留着。
信中提到“这辈子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当兵打仗,得个军功章,另一个愿望就是娶一个美丽的婆娘”……
高殿俊看到这些字,仿佛回到战场,硝烟弥漫,枪炮声震耳欲聋。
那时候的他满腔热血,一心只想保家卫国。却不知为什么不明不白地被遣返回乡。
他曾经一度消沉,还好遇到同村的王美丽,她的热情和善良让他很快忘记军营里的耻辱。这么多年,他们相互扶持,走过了风风雨雨。
高殿俊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纸上。他紧紧握着照片和信,仿佛握住了与老伴儿的整个过去。
箱子底下,还有一根红头绳,那是他应征入伍前给老伴买的,老伴真是有心,一直保留到现在。
他把照片和信小心地放进中山装的口袋,决定带到云港市。他想,到了那里,每当看到这些,就仿佛老伴儿还在身边。
他收拾得累了,爬到土炕上,依着被垛躺下,面向西面墙壁,看到墙上贴着的十大元帅的照片,他又回到解放初期的岁月。十大元帅的画像在冬日的暖阳下微微泛黄,像晒干的玉米叶。
那时候自己年轻力壮,满腔热血地投入到建设新中国的浪潮中。不知不觉,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和老伴初次相遇的场景。两人羞涩地对视,那是爱情最初的模样。
接着画面一转,是他们结婚时的热闹景象,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突然,战火纷飞,他要奔赴战场,老伴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舍,却还是坚定地支持他。
“老头子,该起来啦。”一阵温柔的呼唤声传来,高殿俊缓缓睁开眼,恍惚间以为是老伴在唤他。
可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是儿媳韩涛。韩涛笑着说:“爹,您歇着,我来帮您收拾东西。”
高殿俊坐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看着忙碌的家人,心中满是温暖。他知道,虽然老伴不在了,但这份爱会一直延续,未来在云港和家人的生活也一定会充满幸福。
突然他喉头一紧,咳出一浓痰。
韩涛赶紧把红色搪瓷痰盂挪到高殿俊跟前。
高殿俊又轻咳几声,终于清了清嗓子,缓了口气。
突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韩涛,你过来!”
韩涛不知道公公有什么事,赶紧过来:“爹,什么事?”
高殿俊摆摆手,让韩涛靠近点:“你把这痰盂刷干净,这底座下面有东西。”
韩涛感到很吃惊:“这痰盂咱们不要了吧?”
高殿俊一听急了:“不行!你把它刷干净!听我的!”
韩涛有些不理解:“爹,什么东西啊?”
高殿俊叹了口气道:“这底座下面藏着我们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积蓄,都是些银元,本来是想等我走了留给你们的,现在提前告诉你。这可是我和你妈辛苦一辈子攒下的,不能扔。”
韩涛这才明白公公的意思,忙点头说:“爹,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刷干净。”
她接过痰盂,仔细看了看,发现底座边缘有个小缝隙,看来这就是藏东西的地方。
韩涛把痰盂拿到水池边,认真地刷洗起来。高殿俊坐在一旁,看着儿媳忙碌的身影,心里很是欣慰。
不一会儿,韩涛把痰盂刷得干干净净,痰盂搪瓷上的红鲤褪了色,倒像条游进了时光深处的鱼。
韩涛轻轻撬开底座,果然里面藏着几个银元。
她把银元拿出来,递给高殿俊:“嘿!袁大头!你和我娘这是攒了多少年私房钱呢?这分量够给云儿打副银镯子了。你快收着吧!”
高殿俊摆了摆手:“我要那玩意儿干啥,都是给你们留着的。你娘生病的时候,我要拿出来她都不让。”
韩涛眼眶有些湿润,她知道公公婆婆一辈子节俭,这些银元是他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高殿俊的手指在红板箱的底部边缘摩挲着,那里的木质纹理似乎与其他部分略有不同。
近八十多岁的老眼昏花,但触觉却因年岁增长而变得异常敏锐。他皱了皱眉,指甲轻轻抠进那道几乎不可见的缝隙。
奇怪...老人自言自语,手指突然触到了一个微小的凸起。
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声,箱底竟然弹起一个薄薄的暗格。高殿俊的心猛地一跳,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他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速效救心丸,含了两粒在舌下。
那速效救心丸在舌尖化开的苦涩,与记忆的滋味如出一辙。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泛黄的信封,信封上盖着已经褪色的红色印章,依稀可见二字。高殿俊的手颤抖起来,这印章他太熟悉了——那是某份带有部队番号的机密文件。
美丽啊美丽,你这是...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他从未想过相伴五十年的老伴会有事情瞒着他。
信封里的信纸已经脆黄,但字迹依然清晰。那是一份……军令,上面赫然写着高殿俊的名字:
据查,三连战士高殿俊战场失联期间存在通敌嫌疑的未经调查。现命令立即羁押审查。若遇反抗,可就地正法。此令,……军区司令部。
高殿俊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地正法”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眼底。他眼前一黑,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绞痛让他佝偻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摸索着药瓶的手抖的不成样子。他记得那个冬天,他奉命去给本家弟弟高殿荣送情报,却在回程时遭遇日军伏击,重伤昏迷了三日。
醒来后部队已经转移,他靠着老乡帮助才找到大部队。当时指导员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就让他归队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被怀疑是叛徒!
怪不得...怪不得退伍时我的军功章都没发...老人喃喃自语,泪水滴落在信纸上。
殿荣?高殿俊猛地站起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爹!吃饭了!儿媳韩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高殿俊慌忙将信塞进贴身的衣兜,合上暗格。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为什么老伴会有这东西?她为什么要藏起来?高殿荣后来去了沈阳,他们兄弟多年未见,难道与此有关?
高殿俊食不知味:“美丽啊……你是怕我受不住,想把这秘密带进棺材?还是你也怀疑过我?不!不会……那你留着它,莫非……是想找机会替我洗刷?”
他突然想起,高秀平曾说过她三叔高殿强给家里写过信。高殿强当时去沈阳就是投奔高殿荣的。
于是他去找高秀平:秀平啊,高殿俊声音有些发抖,你三叔...最近来信了吗?
高秀平惊讶地抬头:大伯怎么突然问三叔?他上个月还来信说准备回老家看望大伯呢。
高殿俊问:“高殿强要回来?”
他眼睛亮了一下:“他真的要回来吗?你能不能给他写封信,跟他要高殿荣的地址和电话?”
高秀平奇怪的问:“高殿荣?是我沈阳的那个大伯吗?”
高殿俊说:“对呀!我想找他有点事。”
高秀平虽然心里满是疑惑,但还是点头应下:“行,大伯,我这就写信跟三叔说。不过您找沈阳大伯是有啥事儿呀?”
高殿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不说:“秀平啊,这事儿等之后再跟你说,你先帮我把信写了就行。”高秀平见高殿俊不愿多说,也没再追问。
后来几天,高殿俊一直心神不宁,他急切地想知道高殿荣的消息,想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高殿强的回信到了。高秀平拿着信匆匆跑来:“大伯,三叔来信了,里面有沈阳大伯的电话和地址。”
高殿俊双手颤抖着接过信,看到上面的电话号码,仿佛看到了揭开真相的曙光。
看着等待已久的电话号码,高殿俊居然发愁:“去哪里打电话呢?上邮局?邮局里人多,怕别人听见。”
高秀平及时提醒:“大伯,你是不是在发愁到哪里打电话?”
高殿俊感到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高秀平笑了:“你不是特意让我写信给三叔,要电话和地址吗?要地址,写信会很慢,要电话,不就想马上打电话吗?所以你现在一定在琢磨究竟到哪里去打电话呢?”
高殿俊心想:“这小丫头是真机灵,索性将她一军:“秀平,那你能帮大伯找一个打电话的地方吗?”
高秀平说:“打电话的地方倒是有,不过嘛,得去找人帮忙。”
高殿俊说:“求人?不怕!大伯我脸皮厚!要带啥礼?两斤槽子糕够不够体面?再不行,我把珍藏的那包大前门贡献出来!”
高殿俊一副冲锋陷阵的架势,逗得高秀平直乐:“大伯,你误会了,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他刚帮我办了一件大事,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他,现在又要去求他帮忙,有点不好意思了。”
高殿俊说:“那还不好办,我帮你去感谢他,咱们一起去。去哪里啊?”
高秀平说:“去海洋公司。他们公司会计部有一个电话,那个会计王金双我熟悉。”
高殿俊说:“秀平,你这丫头可真厉害,连海洋公司都有门子。”
高秀平说:“那有啥厉害呀?我在王家窝屯放牛的时候跟他们都熟悉。他们都可怜我,愿意帮我。买你们家房子的钱就是从海洋公司提出来的。”
高殿俊奇怪地问:“海洋公司怎么会欠互助组的钱呢?”
高秀平说:“不是海洋公司欠钱,海洋公司纯粹是帮忙。是欠款的渔民在海洋公司交了保证金,海洋公司把他们的保证金提出来给我们。”
高殿俊恍然大悟,不禁对高秀平刮目相看。“秀平啊,你年纪轻轻就这么有办法,真是厉害。”高殿俊满脸赞许。
高秀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伯,这都是大家帮衬着,我就是跑跑腿。”
两人说定,便前往海洋公司。到了公司会计部,高秀平见到王金双,简单说明了来意。
王金双倒是爽快,直接就答应了。
高殿俊怀着忐忑的心情拿起黑色摇把子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