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那句古怪的问话,像根冰锥子,扎在我心口,拔不出来,化不掉,就那么丝丝地冒着寒气。我没力气深想,也没胆子问。在卫生院住了三天,吴宏东拼西凑,总算把医药费给交上了。他眼圈一直是红的,守在我床边,喂我喝水,帮我擦身,话不多,只是偶尔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心疼和后怕。
张左明在我住院期间,就来过一趟,站了不到五分钟,像是完成任务,然后就消失了。婆婆倒是天天来,主要是看孙子。孩子从暖箱里抱出来后,小小的,皱巴巴的,像只红皮老鼠,哭声也细细弱弱的。婆婆抱着,脸上笑开了花,一口一个“我的大孙子”、“心肝宝贝”,但对躺在床上的我,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偶尔念叨几句医药费太贵。
出院那天,是吴宏用板车把我们娘俩拉回去的。路上,他怕颠着我,走得特别慢,特别稳。秋风已经有点凉了,他脱下自己的旧外套,盖在我和孩子身上。我看着弟弟瘦削却坚实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世上,到底还有个真心疼我的人。
回到张家那间低矮的土房,感觉却和以前不一样了。屋里似乎还残留着生产时那股血腥气,混合着灰尘的味道,让人心里发闷。婆婆把孙子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指挥着我把屋子收拾干净,把炕烧热。“月子里不能见风,不能沾凉水,这可是老规矩!”她嘴上这么说,可该让我动的活儿,一样也没少。
真正的煎熬,是(其实是回婆家)坐月子开始的。
按照老规矩,月婆子得在炕上静养,吃喝拉撒都最好不下炕。可婆婆王桂花哪是能伺候人的主?头两天,她还勉强给我端碗稀粥,后来就越来越不耐烦。
“躺一天了,还想让人喂到嘴里啊?自己起来吃!”她把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放在炕沿上,转身就去逗弄孙子,“哎哟,我的乖孙,看看这小脸,多俊!”
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下身还疼得厉害。端着那碗清汤,半天喝不下去。没油水,没滋味,吃了跟没吃一样,奶水也少得可怜,孩子饿得直哭。
孩子一哭,婆婆就心烦,冲我嚷:“咋当娘的?连口奶都喂不饱!没用的东西!”
张左明更是靠不住。他嫌孩子吵,嫌屋里有味,干脆连家都不怎么回了,偶尔回来,也是远远瞥一眼孩子,然后就躲出去。我这个刚给他生了儿子的人,在他眼里,好像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更惹他厌烦。
最让我心寒的是洗涮的事。月子里不能碰凉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怕落下病根。可我换下来的带血的褥垫,还有孩子的尿布,堆在墙角,很快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婆婆捏着鼻子,指挥我:“去,拿去河边洗了!堆在这儿熏死人了!”
我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月子里,不能沾凉水……”
“哪那么多穷讲究!”婆婆眼睛一瞪,“娇气得不行!河边水活泛,没那么凉!赶紧的!还想让我给你洗啊?”
我咬着嘴唇,没动。我知道,一旦沾了凉水,这身子可能就真的垮了。
婆婆见我不动,火气更大了,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个丧门星!生个孩子花了那么多钱,还想当祖宗供起来?赶紧去!不然晚上别吃饭!”
正当我绝望地准备下炕时,院门响了,王小丽皮笑肉不笑的提着一小篮子鸡蛋走了进来。她看到屋里的情形,嫌弃的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妈,这是咋了?香香这才刚出院,哪能让她下地干活啊,还是沾凉水的活儿!”
婆婆没好气地说:“一堆脏东西堆着,臭死了!她不洗谁洗?”
王小丽把鸡蛋篮子放下,走到墙角看了看那堆污物,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换上笑脸:“妈,月子里沾凉水,可是一辈子的事,万一落下病,以后咋干活?这样,反正我今儿个也没啥事,我帮香香洗了去。”
婆婆哼了一声,没反对,算是默许了。
王小丽利索地找来一个木盆,把那些脏污的褥垫和尿布收拾进去,又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躺好。然后,她端着盆出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又一次帮了我,解了我的围。可是,她为什么一次次地帮我?真的是出于妯娌之情吗?还是像之前感觉的那样,只是为了在婆婆面前表现她的贤惠和大度?
过了一会儿,王小丽端着洗干净、还在滴水的褥垫回来了,晾在院里的绳子上。她洗了手,走进屋,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鸡蛋,对婆婆说:“妈,这鸡蛋是娘家给的,我给香香妹子煮两个,月子里得补补,不然没奶水,孩子受罪。”
婆婆撇撇嘴,没说什么。
王小丽就去灶房,真的煮了两个鸡蛋,剥好了,放到我手里。“妹子,趁热吃。别想那么多,养好身子最要紧。”
热乎乎的鸡蛋握在手里,那股暖意,似乎顺着掌心,一点点流进了我心里。我看着她,喉咙有些哽咽,低低说了声:“谢谢大嫂。”
王小丽笑了笑,没再多说,又跟婆婆聊了几句家常,就回去了。
她走后,婆婆看着我手里的鸡蛋,酸溜溜地说:“哼,就她会做人!拿俩鸡蛋来充好人!”
我没理会婆婆的酸话,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这是我从生孩子到现在,吃的第一顿像样的东西。鸡蛋的香味在嘴里化开,让我几乎掉下泪来。不管王小丽是出于什么目的,这实实在在的温暖,是我在冰窖般的张家,唯一能感受到的一点热乎气。
晚上,孩子又哭了,大概是没吃饱。我抱着他,轻轻摇晃,心里充满了无助和愧疚。是我没用,连奶水都这么少。
婆婆被吵醒了,在隔壁屋不耐烦地骂:“哭哭哭!就知道哭!连个孩子都哄不好!”
我紧紧抱着怀里这个小小软软的身体,他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看着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张着小嘴努力寻找奶源的样子,我心里那种嘎嘣一声断了的东西,似乎又开始重新生长,只是这次,长出的是带着刺的藤蔓,是坚硬的石头。
我不能垮。为了这个孩子,我也得活下去。婆婆的刻薄,丈夫的冷漠,大伯子的阴险,甚至王小丽那看不透的善意……这一切,我都得扛过去。
月子的日子,就在孩子的啼哭、婆婆的骂声、清汤寡水的饭食和偶尔来自王小丽的微不足道的关心中,一天天熬着。身体慢慢在恢复,虽然还是很虚弱,但至少能自己下地走动了。心里的某些东西,却在悄然改变。那丝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后燃起的求生欲,因为怀里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变得愈发坚定。
我知道,往后的路依然艰难,但我不再是那个只能默默流泪、逆来顺受的吴香香了。我得活着,好好活着,为了我儿子。至于那些亏欠我的,伤害我的……日子还长,咱们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