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乱糟糟的,唯有萧景珩挺直的身躯孤零零的站在屋内。
佟侧妃一个滑铲,跪在萧景珩脚下,“对不起,殿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京疆路上,请您万事保重。”
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冰河。
佟侧妃那句话像淬了冰的刀子,划破了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情。
她不敢再看萧景珩,匆匆磕了个头,便和她母家派来的婆子,几乎是跑着的逃离了这个曾经象征着她无限荣华的地方。
萧景珩望着她消失在庭院门口,眼底那丝失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底,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转向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房良娣和李良娣。
她们确实走不了。她们的家族或是势微,或是早已在政治风暴中做出了切割的选择,一封“放妾书”于她们而言,不是解脱,而是催命符。离开了东宫和太子的名头(哪怕是废太子),她们回到家族,只会被视为洪水猛兽,下场或许比流放更不堪。
房良娣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低声呜咽起来,泪水冲花了精致的妆容,李良娣则死死咬着下唇,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被抽走。
这就是东宫,繁华时门庭若市,崩塌时,连一丝暖意都留不住。
侍卫长杨健,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坚毅的汉子,仿佛对身后女眷的悲泣充耳不闻。他依旧一丝不苟地收拾着萧景珩寥寥无几的“行装”——几件半旧的常服,一方常用的砚台,还有一柄装饰朴素的短剑。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个折叠,每一次摆放,都带着士兵特有的规整,也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忠诚。
萧景珩的目光落在杨健身上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杨健,你本可留下,禁军副统领的职位,不算亏待你。”
杨健手下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声音洪亮地回答:“殿下,末将是东宫侍卫长。殿下在哪,末将的职责就在哪。至于那什么禁军副统领?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冷峭的笑,“不过是施舍给叛徒的骨头,末将啃不动,也不屑啃。”
这话掷地有声,让角落里房良娣的哭声都为之一顿。
萧景珩深邃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但转瞬即逝。
他不再多言,走到窗边,挺直的背影在空荡狼藉的殿宇映衬下,愈发显得孤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和呵斥。
“殿下,该上路了。”
萧景珩没有立刻转身,他依旧望着窗外那片混沌的天地,仿佛要将这东宫最后的景色刻入眼底。
片刻,他才缓缓回身,面容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
“走吧。”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杨健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那不多的行囊利落地捆扎好,背在肩上,然后大步走到萧景珩身后半步的位置,按刀而立。
萧景珩迈步向门口走去,脚步沉稳,踏过满地狼藉,未曾为两旁凄惶的女子停留一瞬。
经过门槛时,他微微顿足,抬眼看了看那块曾经象征储君威仪的匾额,如今也蒙上了尘埃。
他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似是自嘲,又似是释然。
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却倔强地挤到萧珩身旁,此人正是沈知微,她发髻有些散乱,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和一丝被推搡后的红痕,怀里却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
杨健皱眉看向她,眼神锐利,萧景珩也缓缓转过身。
沈知微不等他们追问,快速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看起来硬邦邦的干粮,一小包盐巴,还有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瓷瓶,以及一捆韧性极佳的麻绳和一把锃亮的小匕首。
“这是什么?”杨健沉声问。
“回侍卫长,”沈知微语速飞快,但条理清晰,“这是奴婢刚才趁乱准备的,干粮是厨房灶膛里煨熟的饼子,比发的干粮能多存几日;盐巴可以补充体力,必要时还能消毒;这些药粉是奴婢平日留意积攒的,白色是止血粉,褐色是驱寒发散的,绿色能缓解腹泻;麻绳和匕首,路上总能派上用场。”
萧景珩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和深邃,这个小丫鬟,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在所有人都忙着切割、哭泣或绝望的时候,她却在思考如何活下去,并且付诸行动,准备了这些务实到近乎冷酷的生存物资。
“你有心了。”萧景珩终于开口。
沈知微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她赌对了,在绝对的权力和困境面前,空洞的忠诚远不如实际的能力来得有用。
她这番举动,等于是在向萧景珩和杨健宣告:我,沈知微,不是累赘,而是有用的帮手。
就在这时,王校尉粗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辰到了!罪人萧景珩及其眷属仆役,即刻出发!”
沉重的脚步声涌入,官兵们开始粗暴地驱赶屋内的人。
刚出东宫不远,不远处,林家人已静候多时,此次流放,牵累的不仅是太子,更有其外祖林家。
风雪卷着碎雪沫子打在他们身上,往日里绫罗加身的林家众人,此刻都换了最素净的粗布棉袍,却依旧站得齐整。
为首的舅父林文渊,曾是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御史中丞,如今鬓染霜华,颧骨瘦削,唯脊背仍挺如寒松,一旁的外祖母由丫鬟搀扶,裹着半旧驼色披风,苍老的手紧攥衣角,指节泛白。
见萧景珩出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了泪,却强忍着没落下,只是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珩儿……”
萧景珩的脚步顿了顿,他自小在外祖母膝下长大,林家曾是他在朝堂上最坚实的后盾,如今却因他一朝废黜,满门被牵连流放。
换作旁人,或许会埋怨,会悲恸,但目光扫过林家人,表弟林砚之不过十五岁,冻得鼻尖通红,却刻意挺直了小身板;表妹林微婉躲在母亲身后,偷抬眼望他,却没哭出声。
林文渊上前一步,没避开官兵投来的监视目光,“往后路远,林家与殿下,同进退。”语无煽情,却重逾千钧。
萧景珩望见他眼底的坚定,深不见底的眸子不禁泛起湿意。
这时,外祖母颤巍巍地走上前,从袖袋里摸出个温热的铜制暖手炉,塞进萧景珩手里:“这是你小时候用的,我让下人重新煨了炭火,路上揣着,暖和些。”炉温透过粗布手套传过来,烫得萧景珩指尖微麻。
“嗯,谢谢外祖母。”他应了一声,转身却将暖手炉递给沈知微,低语:“收着,外祖母需要时便给她。”
“好。”她心里微动,这位废太子看似冷硬,对自家人却心存柔软。
“时辰到了!磨磨蹭蹭什么!”为首的王校尉呵斥声又响起来,手里的鞭子往地上抽了一下,雪沫子溅起,“所有罪人,即刻出发,再耽误,军法处置。”
皇城厚重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那个曾属于他们的权势与荣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