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文赐眼瞳定定,像陷入回忆般,声音轻缓地说道,
“……那时候,有个修士,他是上宗宗主的儿子,他在屠杀一个村子,杀了很多人,炼血丹,还采补了很多女子,我当年也算一个宗门子弟,路过这个村子,见血光冲天,我挺身而出,斩杀了他……”
赵凌脚步不停,周身剑气不断冲开挡路的小石子,地面上顿时荡起层层的灰。
前方,端木文赐自顾自说道:
“我杀他前,他也威胁过我,说他爹是元婴,他爹会杀我,会屠掉我们整个宗门……”
“呵,”端木文赐轻笑了一声,“我不知道自己信了没有,也不记得那时候,我怕不怕,但我终究——”
“还是杀了他。”
嗤嗤!
赵凌脚步踩下,一颗嵌在破裂青石板之间的碎石被碾碎成灰。
端木文赐脸色如常,赵凌离他越近,他感觉自己心中反倒更平静了一点。
“赵兄,”他诚恳道,“你说他坏吗?”
赵凌没有回答。
“坏。”端木文赐自己点了点头,“很坏。”
“但赵兄,你知道更坏的是谁吗?”
端木文赐胸腔起伏,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赵凌的存在般,仰起头,看向铜城的血色天空,
“更坏的……是那个村子里,被他屠杀的那群愚夫愚妇。”
端木文赐声音愈加平静,“赵兄……你知道后来如何吗?”
“哈……”
他笑了笑,笑声怪异,
“那个村子的人站了出来,他们说屠杀村子的——”
“其实是我。”
“呵。”
“那位少主——”端木文赐脸上露出了一丝荒谬般的表情,“其实是在替天行道……反被我这魔头所杀。”
赵凌眯了下眼睛,顿住脚步。
端木文赐眼瞳里,倒映着铜城血色。
“那位少主……”他顿了一下,“算对了很多,比如,他爹确实上了我们宗门,来帮他报仇了。”
“但他爹并没有屠掉我们宗。”
“赵兄,”
他低下头,双目无神,脸色惨白,直勾勾盯着赵凌道,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凌蹙眉。
“这是因为……”
端木文赐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颤抖,
“我们宗门……没有丝毫犹豫,就把我交出去了。”
“他爹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骨。”
“我的肉身死去后,他爹抽走我的魂,用炙魂灯烧我……为了我的魂魄能活着,他爹甚至不惜用了养魂水。”
“呵。”端木文赐无意识地笑了笑。
“我没死……”
“我一直都没死……”
“直到落宝铜钱攻杀了那个宗门后,我……才有了见天之日。”
缓了几息。
端木文赐眼睛里的红色褪去,他悠然地指了指四周,
“赵兄,”
“时移世易。”
“今日,就算你救了这满城的人,又如何?”
“你别看现在他们感谢你、跪拜你、崇敬你,想拜你为师,想为你去死……”
“但……一天,只需要一天。”
“等落宝铜钱的人来这里,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问一问你在哪——”
“你这个英雄……”
“转瞬间,就会成为他们的靶子。”
他语气里充满讥讽,叹息声盖住了风声,
“赵兄,你何必呢……”
噔,噔,噔。
赵凌踩过最后的三丈路,走到了他面前。
端木文赐眉头轻轻蹙起。
赵凌双瞳里泛起幽光。
这一刻,他脑海里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想起了满城的焦尸和废墟。
想起了遍地的血。
他想起了自己在铜鼓大街上,搬开焦黑房梁时,见到的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一刻。
他站在端木文赐面前。
肩头一沉。
他感觉这个时候,突然有无数双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这么多、这么多的手……
有那个穿着皮甲的甲士的粗粝大手。
有背着老娘的中年人染血的手。
有婴儿的手,有小小孩童的手,有大人的手,有老人的手,有武者的手、有修士的手……
有徐素青的手。
还有张童的手。
……
赵凌胸腔起伏,轻轻舒了口气。
他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幅画面。
当时,在老杨的别墅里,他放学回来,给老杨汇报自己最近的读书心得。
老杨翘着腿,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淡淡地和他说道:“对人性这东西,没有太多讨论的必要,趋利避害,这四个字就可以说尽了。没必要崇拜,也没必要苛责,更不要失望或绝望。永远都不要。”
赵凌吸了口气。
老杨无子无女,他有想过吗?
有想过我会报答他吗?
又或者,他又是否有想过,或许有某一天,我会谋夺他的家产……
电视剧里。
这样的养子……可不少啊。
赵凌胸腔起伏,嘴角翘起,想起了以前,妹妹赵小秋看到这样的电视剧时,就赶紧换台的场景。
呵。
他笑了一下,眼眶变得湿润。
他想起了困住张童的小小书斋。
想起了鹿橙橙濒死时,那无助的眼神。
他朝端木文赐郑重道:“端木文赐,我不是为未来的、还没发生的事杀你,我也不是为这些还活着的人杀你……”
“我是为你已经做过的事杀你,我是为那些死去的人杀你……”
“我是为我接受过的善意杀你,我是为我读过的书杀你……”
“我必须杀你。”
“我没办法不杀你。”
“我一定要杀你。”
……
“你会死。”端木文赐看着他的眼瞳,认真道。
赵凌横剑。
“那就来吧。”
下一瞬。
三尺青锋刺出。
它刺开了披在赵凌身上的血夜月光。
刺开了铜城的风。
它刺破了端木文赐想要挡剑的手掌。
仅仅一瞬,这把无双的宝剑。
刺入了对方胸膛!
绿光幽幽。
星星点点。
端木文赐以一种赵凌无法描述的表情盯着这把刺入他魂体的剑。
天空。
一声脆响,笼罩在铜城的血色罩子如琉璃般破碎……
静谧夜色下,三月凌空。
明黄色的月光终于洒到了端木文赐身上。
月光很冷,他却意外地感觉很暖。
他盯着眼前这个丝毫不怕死的年轻人。
恍惚间。
他像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杨家村,敢于斩杀他的修士。
即便他爹是元婴上宗宗主,那个不怕死的年轻修士……
竟然也敢朝他拔剑。
那个年轻修士——
是他吃掉的第一个魂魄。
“呵。”
端木文赐忍不住笑了笑,脑海里回忆了一下他的相貌、他的表情。
这么多年,这么多魂魄。
他都有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不怕死的人……”
端木文赐仰起头,怔然地看向头顶的三轮月光,
“是真多啊……”
迟到数百年后,被他爹用养魂水滋养着的魂体——
终于……
点点消散了。
……
……
黄沙大陆。
平天峰。
森冷的白云拂过峰顶凉亭。
沙丘海看着光幕里,主播刺入端木文赐的那一剑,面色不禁发白。
咕噜……他咽了一下口水,紧了紧身上的毛毡。
沙丘海有些心虚。
他缓了一下,扬起头,看向站在光幕前,正饶有兴致点评主播剑术的几位仙帝。
“嗯……”
沙丘海咬了咬牙,张嘴喊道,
“凰天帝陛下!”
下意识,他喊的还是宫牧原。
但七位陛下都回过了头。
宫牧原脸上有些不满。
他刚刚正翘着嘴,在跟其他人在说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但被沙丘海这么一打断,节奏就乱了,再接着说,就踏马不好笑了。
沙丘海假装没看见对方脸上的愠色,硬着头皮拱着手:“陛下,这个……,万一等一下,落宝铜钱真对天道种子出手的话……”
“呵。”
宫牧原不客气地打断道。
“落宝铜钱……”
他不屑地挥了一下白色龙袍的宽大袖子,冷声喝道:
“怕他个鸟!”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把天泽仙帝的头按进过土里。
至于落宝铜钱那个狗屎一般的大掌柜,宫牧原不信,对方敢在他面前露头。
敢露头。
宫牧原揉了揉手腕。
老子就斩了他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