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紫禁城,白日里惊天动地的喧嚣与震动,被乾清宫暖阁内摇曳的烛火和家常饭菜的热气驱散了几分。一场只有至亲的“家宴”正在这里举行。
桌上菜肴并不奢华,多是些应季的时蔬、炖得软烂的羊肉、一盘卤牛肉、几样清爽的小菜,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鸡蛋肉汤饼(面条)。
朱棣特意吩咐御膳房不必过于铺张,要的是那份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他褪去了白日里在奉天殿前威震四海的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主位,神情是罕见的松弛,甚至带着一丝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与温和。
朱高炽坐在他左侧下首,庞大的身躯在软垫上挪动了一下,显得有些拘谨和不安。
今日的禅位诏书对他而言,是期盼已久,却又重若千钧的皇冠。
张妍(太子妃)紧挨着他,仪态端庄,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丈夫和公公。
她亲手为朱棣和朱高炽布了些菜,轻声细语地劝着“父皇多用些”、“殿下也尝尝这笋”。
朱瞻基与林清浅坐在朱高炽夫妇对面。
朱瞻基坐姿挺拔如松,神情平静无波,仿佛白日里那石破天惊的禅位诏书与他无关,只是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饭菜。
毕竟不管是太子、还是太孙,哪怕就是当上了皇帝,好像对现在的他来说,确实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林清浅则显得更为安静,她敏锐地察觉到这场家宴下涌动的暗流,只是专注地小口吃着碗里的汤饼,偶尔抬眼飞快地扫视一下席间众人的神色。
“都吃,别拘着。”
朱棣打破了略显沉闷的气氛,他夹了一筷子清炒豆芽,声音比白日里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真实。
“今儿个,就是一家人,吃顿安生饭。”
他端起酒杯,不是金樽玉盏,而是寻常的瓷杯,里面是温热的黄酒。目光缓缓扫过儿子、儿媳、孙子和孙媳。
“老大,”他看向朱高炽,眼神复杂,“今日在奉天殿前的话,是我深思熟虑的。这江山,交给你,我放心。”
朱高炽连忙放下筷子,想要起身回话,却被朱棣用眼神按住了。
“坐着说。”
朱棣抿了一口酒,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在酝酿着更深的情绪。
“我知道,你是个仁厚的好孩子,心里装着百姓,也压得住朝堂。这些年,监国不易,辛苦你了。”
“父皇……”
朱高炽眼圈微红,声音有些哽咽。
“儿臣……儿臣惶恐,唯恐有负父皇重托。”
“不必惶恐。”
朱棣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有这个本事。我看得到。况且……”
他的目光转向朱瞻基,那眼神里蕴含的东西远比白日里更复杂深沉。
“有瞻基在旁辅佐你,我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朱瞻基放下筷子,微微颔首,恭敬道:“爷爷放心,孙儿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我爹。”
其实也称不上谁辅佐谁,毕竟这个天下,到最后也是他的。
朱棣点点头,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开,仿佛想穿透眼前这个年轻却已深不可测的孙儿。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朱高炽,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沉重。
“老大,瞻基,”他又唤了一声,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今日卸下了担子,倒想跟你们父子俩说说心里话。”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连林清浅咀嚼的动作都停了,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
张妍担忧地看向丈夫。
朱棣深吸一口气,眼神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那场改变了他和大明命运的战争。
“靖难……靖难之役。”
他缓缓吐出这四个字,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
“我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从北平一路打到了应天城下。我赢了,坐上了这把龙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酒杯边缘。
“可这心里……一直有个坎儿,过不去啊。”
朱棣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痛苦和迷茫。
“我常常梦回金川门,梦到……梦到建文帝最后看我的眼神。还会梦到你们爷爷,太爷爷,太祖皇帝(朱元璋)直勾勾的望着我……”
“他老人家若在九泉之下,看到我为了这把椅子,把允炆……把侄儿逼得生死不明,把好好的江山搅得天翻地覆……他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我?”
朱高炽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太过禁忌!
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劝慰。
“爹!您……您是为了……”
朱棣抬手制止了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又释然的笑意。
“别劝。老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的未来?这些话,我对自己说了几十年了。骗骗别人还可以,但骗自己却是……夜深人静时,那道坎儿,它还在那儿。”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坦诚,直直地看着儿子和孙子。
“我怕!怕有朝一日到了地下,见到太祖皇帝,见到大哥(懿文太子朱标),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老四!你这个乱臣贼子!为了夺位,骨肉相残!’我……无言以对!”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暖阁之内。
朱高炽已是泪流满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张妍也红了眼眶,轻轻抚着丈夫的背,柔声劝道。
“父皇,您……您莫要再想这些了。您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开疆拓土,使大明国富民强,四海宾服,功业远超……远超……太祖皇帝在天有灵,也必是欣慰的。您……您是为大明,为天下百姓,担起了这份重担啊!”
朱棣听着儿媳的话,眼神微微波动,却并未完全释怀。
他再次看向朱瞻基,仿佛想从这位最像自己、却走得更远的孙儿身上寻找某种答案或印证。
朱瞻基依旧沉默着,没有像胖爹那样激动落泪,也没有像他娘那样温言劝慰。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流转,映照着烛光,也映照着老爷子剖白内心的沉重与挣扎。
他明白,老爷子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一个能承载他这份沉重愧疚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