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北凉王府,肃穆而深沉。廊庑下的灯笼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为这座威严的王府增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神秘。
姜泥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襦裙,这是侍女匆匆找来的。虽非华服,却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那股天然的贵气难以掩盖。她跟在朱瞻基身后,脚步略显迟疑,心中如同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凉坚硬的物件——神符,这是她西楚公主身份的象征,由陨石精髓打造而成的楚国至宝。
“故乡的人……”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搅动起深埋心底的波澜。她既期盼又害怕,期盼的是听到一丝故国的音讯,见到一丝旧人的痕迹;害怕的是这一切又是眼前这个可恶家伙精心布置的戏弄,或者见到的是更加不堪的惨状。
朱瞻基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带她去逛自家后花园。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姜泥耳中:“不用担心,他们虽然吃了些苦头,但都还活着,而且……很有精神。”
穿过几重院落,越走越是偏僻,最终来到王府西北角一处闲置的偏院。院外有凤字营的兵士看守,见到朱瞻基,立刻躬身行礼,无声地让开道路。
院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洒落。数十条黑影默然立于院中,如同雕塑,正是卢崧和他麾下的西楚大戟士。他们已简单清理过,换上了干净的粗布衣裳,但那股经年累月的风霜和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却无法掩盖。
听到脚步声,所有大戟士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当先的卢崧,目光先是落在朱瞻基身上,带着复杂难言的敬畏。随即,他的视线越过朱瞻基,看到了他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
月光照亮了姜泥的脸庞。
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幼年时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与记忆中那位深受爱戴的先帝竟有七八分相似!再加上那份独特的、源自血脉的高贵气质……
卢崧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姜泥,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伸出粗糙的大手,似乎想触摸以确认这不是幻觉。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其余的大戟士们也骚动起来,他们看着姜泥,眼神从最初的疑惑,迅速转变为震惊,继而涌起无法抑制的激动。一些年纪稍长的老兵,眼眶瞬间就红了。
姜泥感受到众人灼热的目光,心中一动。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神符,在月光下,这枚由陨石精髓打造的匕首泛着幽冷的光泽,刀身上的纹路隐约可见,彰显着它的不凡来历。
卢崧的目光落在神符上,身体再次剧烈震动。他认得此物——这是西楚皇室的传承之宝,只有正统继承人才能持有!
卢崧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抖着、试探性地、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他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呼喊的称谓:
“……公主……殿下?是……是您吗?!”
这一声“公主殿下”如同一个信号,瞬间击碎了所有大戟士心中最后的疑虑!
“噗通!”
“噗通!噗通!”
以卢崧为首,数十名历经沙场、断骨流血也不曾皱眉的西楚汉子,如同被砍倒的森林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叩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公主殿下!末将卢崧!参见公主殿下!”
“参见公主殿下!”
“苍天有眼!公主殿下真的还活着!”
哽咽的、激动的、带着哭腔的参拜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院里回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历经磨难终见曙光的悲怆。许多铁打的汉子此刻都忍不住泪流满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姜泥彻底呆住了。
她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西楚将士,看着他们身上残破的甲胄印记,看着他们脸上纵横的泪水和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刻骨铭心的忠诚与激动。
卢崧……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是父皇身边一位很勇武的年轻校尉……
“你们……你们快起来……”姜泥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和哽咽,她下意识地想去搀扶,却又不知该从何扶起。这一幕对她的冲击太大了,远比朱瞻基那些“仙术”更让她震撼。这是真实的、滚烫的、来自故国和过往的烙印。
“公主殿下!”卢崧抬起头,虎目含泪,激动道,“末将等无能!未能护住陛下,护住大楚!这些年让您流落在外,受苦了!今日得见殿下安然,末将……末将死而无憾了!”说着又要叩头。
“不……不怪你们……”姜泥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亡国之痛,飘零之苦,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明白了,朱瞻基没有骗她。这些真是西楚的旧部,是她的子民。
朱瞻基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时隔多年的主仆相认。此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自带威严:“都起来吧。地上凉,你们身上还有伤。以后见礼,心意到了即可,不必次次如此。”
他的话语将众人从激动的情绪中稍稍拉回。
卢崧等人这才想起世子的存在,纷纷用衣袖胡乱擦去眼泪,挣扎着站起身。他们对朱瞻基的态度已然彻底改变,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卢崧抱拳,对着朱瞻基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无比郑重:“世子殿下!您救我等于必死之境,更让我等得以再见公主天颜!此恩重于泰山!卢崧在此立誓,我等残躯,从此愿听凭世子与公主殿下差遣!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愿听世子与公主殿下差遣!”所有大戟士齐声低吼,声音虽压抑,却透着钢铁般的决绝。他们的忠诚,首先是对姜泥,但因朱瞻基救了他们、带来了姜泥,这份忠诚自然也延伸到了他的身上。
姜泥看着眼前这群誓死效忠的将士,又看向身旁神色淡然的朱瞻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一直恨徐家,恨徐骁灭了她的国,恨徐凤年这个纨绔子弟。可如今,正是这个她恨着的人,不仅救了这些西楚最后的忠勇之士,还将他们带到了她的面前。
这份人情,太大了。
她咬了咬嘴唇,转向朱瞻基,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道:“徐凤年……谢谢你。”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甚至带着一丝真诚对他说话。
朱瞻基低头看着她泪痕未干却努力显得平静的小脸,笑了笑,语气依旧带着几分惯有的调侃,却少了几分轻浮:“谢什么?你不是还要杀我吗?留着他们,以后说不定能帮你递刀呢。”
若是往常,姜泥定然要反唇相讥。但此刻,她只是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却没了往日的尖锐恨意,反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知道,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让她不必那么郑重其事,不必觉得欠了他多大恩情。
“好了,人你们见到了。”朱瞻基对卢崧等人道,“公主在王府很安全,你们无需担忧。你们先在此安心养伤,我会让人送来药物和衣食。日后如何安排,再从长计议。”
“谨遵世子令!”卢崧等人恭敬应道。
朱瞻基点点头,对姜泥道:“走吧,小泥人。再待下去,他们又要跪了。”
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去。
姜泥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激动又恭敬的大戟士们,将神符小心收回怀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快步跟上了朱瞻基。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廊下。
走了许久,姜泥忽然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瞻基没有回头,声音随风传来,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意味:“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我高兴?”
姜泥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握了握怀中的神符。这枚象征着西楚荣耀与责任的信物,此刻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她忽然觉得,这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纨绔世子,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变得她完全看不透了。
但有一点她隐约感觉到,过去的徐凤年,或许真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她的命运,似乎也在这一夜,发生了微妙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