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平静得如同一汪深潭水。声音透过无线电波传输会失真,情绪不会。张天心不明白他为何到现在还能事不关己好似局外人。
放在作品中所谓的白切黑角色只要有脸就有人气,此外每加一点时髦值烫度都会几何指数级增长。张天心对996说过两三次自己是反派厨,一半真心一半玩笑。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要目睹某个人死,萍水相逢、毫无关联的无辜陌生人为莫须有的原因死。任务有进度条,人生体验就会失真,然后双脚落地时就会摔得更狠。
“为什么要杀人?”
张天心压住所有情绪,直白问他。
——他当然有自知之明,不和玉维真这种人绕弯子。男主已经栽了,他一个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的任务者有什么挣扎余地,不过给人徒增余兴节目而已。怪不得当初签合同首期条件这么宽容,简直像福利组织——天下哪里有会外聘的福利组织!
对面仍旧礼貌道:“虽然很想给你个确切的答案,但我其实不大清楚。”
张天心一股无名火冒出来了,啪地拍在桌子上就站了起来。就在996以为他要慷慨陈词什么的时候,玉维真又说:“杀一个陌生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收益,腾出手来处理你也一样。张天心,这不重要——你不重要。”
系统也不得不承认他很中肯,但这就能抹除他的嫌疑吗?多可笑,有外挂的任务者知之甚少,小世界的npc反而有全知视角。
“别太关注我了。”
张天心听到他非常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甚至不是理工科出身。但凡你学会运用一下工具——而不是待在你一亩三分地的工位上的对着电脑研究集团高层的什么秘闻隐私,就能知道,谁才在所谓的幕后,谁又是什么立场。”
“所以现在,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电话挂断了。
“这就是反派嘴遁之术吗?”
张天心看向996,茫然道。
这还是玉维真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就差直白道你是个没眼色的蠢货了。996看到他已经把下嘴唇咬得流血,开始啃自己的大拇指甲。
系统正常不会搭载高拟人模块,它没有安慰宿主的功能,正准备再打个报告申请查询,就看到张天心福至心灵般冲向了自己的电脑。
“既然这么说……”他喃喃道。
宫修明给他开放了一些权限,工作笔记本开了vpn可以进公司数据库,他可以尝试盗用某个人的身份和密钥。依反派和男主的身份来看,ppc和产权局一定都做过档案留档,现在就看哪个后门更方便开……
唉,最后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
哦,其实倒都不难开。
居然还要感谢ppc的辛勤工作,目前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商业或政府组织认真严格地升级内部安防系统了,既然犯罪的苗头被掐灭在出现之前,这块的预算就可以砍掉以降本增效。张天心心说自己现在还不会可以算是这个世界的顶尖黑客了吧,虽然这也没什么好让人高兴的……进去了。
他立刻被玉维真的家庭闪了一下眼睛。知道他是天龙人,但不知道是这种程度啊——玉维真是随母姓的,母亲一脉的亲属关系全都标注了“不详”,这个姓氏直接关联到……张天心类比了一下自己的世界背景,然后倒吸一口凉气。再看产权局的一些任职资料,对着“二级巡视”四个字和他当时的年纪与履历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996在一旁记录人类行为:主动或被动地让大脑聚焦新事物,表现为思维跳跃,是转移注意力的其中一种方式。
不过确实标*和直接不显示内容的地方太多了,张天心从上到下从里往外翻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档案和玉维真本人的脸一样清白干净。
他只好去查宫修明。
与此同时,玉维真正坐在产权局的一间办公室里重播突发新闻。他最近睡眠一直不太行,又咖啡因敏感,只能喝热红茶。助理在办公室的隔间持续电话和收发信息,片刻后出来汇报,说ppc那边已经监测出全区飘红,只是新闻目前还封锁在市内,高危警戒值没有扩散趋势。那边问接下来怎么处理。
玉维真说你问我?这个时候出去抓人,ppc倾巢出动每个人都背几百上千的指标,人没抓进去先给自己送进去了;那些坐办公室的能上一线吗,还是说他们打算成为一级紧急事件里的伤亡人数?得了吧把事情先压下去,看他们自己人内讧怎么解决。
过了会儿他捏了捏眉心,疲惫道不好意思,不是要冲你,这两天事情太多了。
助理当然善解人意,给他换了杯热茶。过会又敲门进来,犹疑着好像想说什么。
“没事,直说吧。”
玉维真也不在乎更多的事了。坏消息出现总是成群结队的,时效性的优先级在前头罢了。
他说宫修明的案子没有移交公检,ppc自己压住了,可能过段时间人就会出来。
助理大学毕业之后一趟上岸,后面是经过遴选和严格政审进的这里,一直给玉维真做助理——他俩年纪其实差不太多,但是人生际遇……这东西在羊水里就可预见了其实。
他没什么恨人有的心理,主要是玉维真作为上司——用“领导”这个词总感觉有些怪。他作为上司其实是无可挑剔的一个人,不用助理去兼职司机保姆,后勤是后勤,公务是公务。每年考评都轻松放手,平时学的东西不少,带他见的人也多。甚至玉维真本人要比他这个当助理的要忙很多。
所以他很少见到玉维真现在这种……一言难尽的神色,说为难更多几分无奈,说无奈其实更疲惫。入秋以来他的精神头就不太好了,像一尊易碎的白瓷像。助理经常担心风大了路颠簸了给人磕散了。
“过段时间?”玉维真嗤笑了下,“居然连托辞都懒得找。这是一级安全事故,造成实际伤亡,他一个专家一边是集团出问题,一边还是间接责任人,进去就得掉层皮,不长点教训居然就想这么放出来?”
ppc是安逸久了天大的篓子都能捅出来。不过现在最大的问题还不是防治局……
助理问要不要从别的路子给那边施压,玉维真沉吟片刻,道:“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那也拦不了。”
“所以这个极客组织是他在高中的时候创立的?”张天心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只有这一处记录……这个时间其实也对不上啊?”
他啃不了指甲,又开始咬嘴皮,血腥味弥散在唇齿间。
很奇怪……看起来是红帽黑客,之后被政府收编了,这么一想其实ppc的前身就应该脱胎于这个小型网络“社团”。那为什么宫修明在创业后才以外聘专家的身份加入防治局?按照他们这种人的思路,维持稳定的长期关系才更有利可图吧。而高中后到创业前的这段时间男主完全沉寂,活动经历就是正常学生的活动经历——这是最不正常的地方。既然是“主角”身份,随着世界线的发展必然会有不同的剧情高光主动被动出现在他身上,除非有人打压他。
如果是玉维真呢?
……如果不是玉维真呢?
这是张天心来到小世界的第四天。如果这是一本漫画,进度才是周刊小半本,主线重要人物出场两个,关系和背景都云里雾里、交代不清,会被读者草草翻阅扔到一边,以出版不到半年得到腰斩为结局。与其怀疑还有别的什么幕后黑手,张天心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以及,平台指引。
996或许真的不知道什么,但和他签约任务合同的平台,以及平台幕后,一定对他有所隐瞒。而这种隐瞒必然不会阻止他推进主线任务——这是“幕后”自己要负责的取舍,反正张天心看了合同上是写着平台存在辅助“义务”的,到时候活干不完996这里有的是各种视频素材往来沟通备份可以劳动仲裁……扯远了。那么既然暴露给他的有限信息里只有这两个人,就意味着……
就意味着。
他打开了私人笔记本,尝试键入几个地址当作跳板。一刻钟后,一个略显简陋的搜索界面缓慢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张天心舔了舔嘴唇,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边缘开始泛白了。他还是觉得牙根发痒,下颚紧绷,不知道是恐惧、焦躁,或者某种隐秘、兴奋的好奇心。
他短暂地犹豫了片刻,输入“Apoc.”,敲下回车键。
十一年前,由一群年轻人组成的极客组织“方舟”在四个月高强度的网络义务作战后突然销声匿迹。同年,具备多模态智能预警能力的大模型横空出世,政策开始有意向类似产品倾斜,间接扭转了行业发展方向。历经核心技术升级、版本迭代,ppc的成立、《防治法》草案出台、区域试点……他们在尝试制造一个没有犯罪的“乌托邦”。目前看来,还算成功。
但是。
头戴小丑面具的人在一阵频闪后出现在画面中央,合成的电子音宣告道:“我听见在天上有大声音说:‘我神的救恩、能力、国度,并祂的权柄,现在都来到了,因为那在我们神面前昼夜控告我们兄弟的,已经被摔下去了。’”
他们宣称对这件事负责,“ppc有史以来的努力是一场麻痹众生的闹剧”。
屏幕中蓝色的背景光反射到张天心脸上,忽明忽暗。
他按下暂停键,对996说:“你知道吗?这算文化挪用。”
太中二、太标签化、太套路了,早在看到集团科创楼下那个小型造像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虽然没看清糊作一团的是什么图案但是环绕图案的那一周希伯来文,steam买了没玩的吃灰末日题材游戏里一定能找到同款。“启示录”,apocalypse,哈——远在平台数据库,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客厅电视一直开着的新闻频道,在晚间新闻中插播了一条突发消息。
镜头很清楚观众想要看什么,在宫修明的脸和他空无一物的手腕——还是有个腕表,在这二者之间来回切。
完全不像刚从局子里出来的人呢,电视台拍出来都像精修视频。不过这才是正常的男主光环。
“喔唷,完蛋啦。”张天心自言自语道,“连保释都不是,直接无罪释放了哈。”
此刻距离陌生人在他眼前去世,刚刚过去八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