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病床上缓慢而艰难地撑开眼皮时，先是看到了一格一格的天花板，冷色散点的塑料铺顶上有一些可疑的污渍，在视网膜上变成扭曲的重影。
实际上他此刻并没有“看到”的概念，胸口的疼痛盖过了所有感官能接收到的信息。张天心的第一个念头是男主和反派终于想起来善后给自己送医院了吗？生锈的大脑一边应付疼痛一边开始运转后终于意识到，他只是猝死——没有完全死，心肌梗塞——被救回来了。
为旧工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被他的新工作救回来的。
很快尖锐的疼痛就让他再也无法思考了。这显然不是当初工作过劳发病的疼痛。张天心隐约记得那种感觉，先是恶心、心慌，然后腹部的坠痛，寒冷、断片，接着胸骨处猛然而剧烈的闷痛——放射状的痛觉，犹如钝刀子割肉，蔓延到他的左肩、左臂，一刀刀地把神经、血管从骨头上剥离、刮碎。但这不一样，这不一样——灼烧的痛苦，胸口的皮肉被火在烧，骨头中有虫子沿着缝隙从里向外啃食，细碎、层叠，他想伸手去抓挠胸口，去撕开纱布、撕开缝线、撕开皮和肉，挖掉骨头，停止这一切！火在一点一点舔舐前胸的每一寸肌理，血，足以流成一口湖泊的血，都要被这无形的火焰从胸前蒸干了。
这是病人陷入昏迷三天以来第一次有反应，但他们听到的只是犹如损坏齿轮强行啮合的声音，夹杂着呼吸机辅助的机械颤音。下一秒护士才意识到，他在尖叫——但发不出正常人的叫声。他昏迷太久了，这种叫喊只会给他的声带造成更大的损伤。可是即使含混不清，也能听出那是一种凄厉的惨叫。监护仪的绿色波形开始猛烈震荡，血氧数值断崖般下坠。附近的医护都动起来了，车轮声、金属的碰撞声……
张天心睁开眼。
身上没有弹孔，公司附近也没有死人，这个城市每天有一些民事和刑事案件，但是犯罪率整体维持在一个可接受的波动范围内。老板人虽然很资本家，但是员工都上了重疾险，他应该能拿到不少工伤补贴，也不必担心自己住院期间的缴费和工作的去留问题。
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
他正盯着天花板发呆，逐渐和那些污渍熟悉起来，努力忽视掉视野中动来动去试图吸引他注意力的那个圆润的飞行器。
它现在很活泼了，正在“”地看着他，洋溢着休假的喜悦……张天心居然从一个智能体身上看出喜悦，他的脑子一定是在心肌梗塞时出了什么毛病，比方说进去了一些血栓什么的。他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张天心并不清楚，那到底是过劳导致的后遗症，还是因为那颗猝不及防的子弹……他自诩为一个心理素质还不错的社畜，就是经历了猝死、被系统绑定进入快穿世界、走了一大段不知所云的剧情最后又死了这些事，还能维持着正常的精神状态。
他甚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流血……那么多的血，从他的胸口涌出去，接着是堵塞他的喉咙与口鼻……他从那具躯壳飘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苍白、失温，死去。张天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是解离了。
毕竟让一个和平年代、安全国度的公民先后目睹路人死去和自己死去有些太超过了。只能说他的大脑在这么多年高强度的使用下维持着不错的素质，能让各种濒临阈值的情绪像一条河流从身边静静流过；但当一切外部的威胁消失时，恐惧也汹涌地倒灌回来。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试图和毫无意义的过度警惕和解。恶心和眩晕感一阵阵地涌起又平复，在996试图和他脸贴脸时达到了顶峰。
“哕。”
张天心用他嘶哑的嗓子平静地发出呕吐声。
996弹开了。
眼看宿主的心电监护又要异常波动，96赶紧展开信息屏，给他放大加粗并高亮了了两行字：“出于……的原因，在……的情况下，经讨论决定，给予员工……”
张天心使劲眨了眨眼摆脱眩晕感，目光锁定在长达一周的“源世界健康假”上。
“你觉得我这么躺着算健康吗？”他气若游丝道。
“目前亲亲使用的是一期合同中所约定的无条件回归时间。‘健康假’的使用时间由亲亲自行决定，不受后续工作任务完成情况所影响。”
换句话说就算生命值清空——死了也能回魂是吧……张天心突然觉得这个工伤假比当程序员的工伤假自由度稍微高一点，这么一想心里能接受多了。
“那我在二期合同续签之前能回归多久？”
也亏996是个人工智能才可以精准识别宿主在说什么，换做别人只能发现他在蚊子哼哼。
“亲亲有长达一周的回归时间，期间亲亲健康值回复会获得加速buff，这是一期合同的补充福利哦～另外，二期续签合同已上传，亲亲可选在在回归时期任意时间选择签订并进入任务，剩余回归时间可封存并计入剩余生命值。”
单就这一点这份工作其实还挺正规的，并不克扣员工福利。而已经经历了一个世界的张天心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天上哪里掉这么大的馅饼，潜在风险和造成的生理心理创伤开始你是一点没提啊！
“我还有个问题。”他虚弱道，“系列世界时间流速和我的世界是怎么个比例？我应该昏迷有几天了，不会昏迷的时间就是我在小世界的时间吧？”
“不是哦亲亲，在小世界活动期间宿主‘源世界’的时间是流动的，但二者比例悬殊，视小世界类型有微小浮动，总体而言不影响亲亲在‘源世界’的生活活动～”
张天心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道：“给我卸载淘宝客服插件……”
“好的亲亲～已卸载。宿主你怎么翻白眼了要给你按呼叫铃吗？”
宇宙中心x厂匿名区：
“20xx可以买房了吗”：
上周刚猝死一个后端这周新考勤制度就下来了，一看班车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午休时间也少了半个小时……
“上班如上坟”：
不要叫人家后端这是我们组尊贵的m2……讲真他人挺好的带团队不甩锅能力也强，就是为人孤僻一点，可惜了。
“金价抄底已上车”：
楼上小心掉码，你Id也太直抒胸臆了。
“上班如上坟”：
谁懂，这个季节14号线已经全是黑外套，每天早上换乘都感觉在奔丧是我的问题吗。
“AAA猪头肉批发李哥”：
。
“韭菜盒子”：
。
“目标是年中喜提大礼包”：
。
“20xx可以买房了吗”：
总之还是老老实实每年体检注意身体健康吧，[蜡烛][蜡烛][蜡烛]
“老板同事在天堂”：
人没死听说救过来了。
“上班如上坟”：
？真的假的老哥牛逼啊。
“百香果双重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听说直属boss去慰问了，哥们底下可能转运维半养老。
“鲜百香双响炮”：
？都这样了还上班。
“老板同事在天堂”：
要不是有房贷要还谁想上这个比班……
“韭菜盒子”：
[蜡烛][蜡烛][蜡烛]
“AAA猪头肉批发李哥”：
[蜡烛][蜡烛][蜡烛]
……
下面话题就拐向了无穷无尽的房价探讨。张天心买房没买在高点，开发商还算靠谱，自住也没那么计较涨跌。只是房本还没到手精装没交付，一个不好就得拜托银行烧给他……如果房贷能还完的话。
扯远了。他又划拉了一会儿内部论坛，发现没什么新东西，自己倒在工位那天下午零星几个帖子很快被管理员设置了回复权限，早就一溜烟沉底。
这是转普通病房第二天。系统说的真不是空话，第二次彻底苏醒以后他的恢复速度一日千里，现在已经被允许下床进行一些轻微活动。他刷了挺久手机，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继续去面对自己的兼职。
“哈哈没想到我还有班上。”张天心对996说，“也不是非要有……但是现在提离职不太划算，看公司什么时候给我大礼包吧。”
按照他这个身体状况卸磨杀驴不太人道，估计是慢慢边缘化最后哪次大裁员的时候优化掉。反正张天心也想开了，作为一个死过两次的人，还是活下去最重要。
他点开了两天前平台发布的结算报告。
他刚醒时996发出来可能是为了激发他的求生意志……当然张天心确实也只看到假期什么什么的，现在打开仔细研究，发现平台居然说初始世界出了p0级bug。
“我擦……”
他把到嘴边的脏话吃了回去，毕竟病房里还有别人。
“运行中出现数据覆盖和模块整体紊乱……我说怎么这么好心给我发放结算奖励呢……”
任务是没完成的，剧情线是没搞懂的，信息是没搜集多少的，系统是基本没用的，人是死了的。就这样最后还100%完成了，合同约定没打折扣，果然就是bug啊！
张天心的揣测得到了证实。
而他也不准备真的去提交投诉工单。开玩笑，这种事情当然只能是口嗨，虽然平台和他签订了合同看上去还算正规，目前履行到位、甚至有些人文关怀，这也不意味着张天心真的能信任一个左右他生死的甲方。他说这是“兼职”，但心底始终保持着警惕。
它们对他有所隐瞒，这不是区区bug就可以解释的事。平台是程序员还是他是程序员！
而且按照他这么多年的经验……按照套路来说。张天心问996：“下个世界的相关背景资料可以预下载吗？顺便续签一下吧，反正这两天躺着也没什么事干。”
他按下下载，又草草过了合同点击确认。
他心想……
一定会，再见玉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