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意怔怔地仰望着眼前这位尊贵的皇后,只觉得今夜承受的冲击,远比过去十九年加起来都要多。
当那句传入耳中时,她纤弱的身躯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
她茫然抬眸,眼底还凝着未干的泪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帐内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般瑟瑟发抖。
慕卿璃轻轻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暖意似春水破冰,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缓了几分。
陈书意恍惚间找回自己的声音,喉间却干涩得发疼:
方才……娘娘唤我什么?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仿佛生怕惊碎了这不可思议的瞬间。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在慕卿璃的掌心留下细微的颤栗。
慕卿璃闻言,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如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能在经历这般巨变后仍敏锐地捕捉到那声称呼,可见此人重情重义,不负她暗中观察多时的期待。
我唤你表姐。
她执起对方冰凉的手,声音柔和似水;
你是太子舅舅唯一的血脉,自然当得起这声表姐。
言语间已悄然褪去的自称,宛若寻常人家的姐妹叙话。
话音甫落,紫檀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但见慕卿璃的贴身女官燕回搀着一位仪容端庄的妇人缓步而出;
那妇人云鬓微霜,眉目间却仍存着昔年的风华,正是这些时日称病静养的慕夫人。
不,此刻该称她为秦文清。
陈书意怔怔望着那张与自己有着七分相似的面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姨母容颜渐渐清晰。
陈书意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既陌生又隐隐透着熟悉的面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当然认得这张脸。
在她珍藏的父亲遗物中,有一卷悉心保存的画像。
画中女子巧笑嫣然,眉目如画,与眼前之人几乎别无二致。
只是,眼前之人比画中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温婉与雍容。
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眼眸中,盛着的是被时光温柔以待的宁静,那周身散发出的慈和气息;
是唯有在长久安稳与爱意滋养中生活的女子,眉宇间才会浸润出的、岁月静好的温润光泽。
秦文清缓步上前,眼中水光潋滟,颤抖的指尖轻轻抚上陈书意苍白的脸颊,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孩子……”
慕夫人的声音带着难以自持的颤抖,她轻轻挣开燕回的搀扶,一步步向前,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我可怜的书意……”
陈书影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交织着茫然与戒备,如同受惊的幼鹿。
慕夫人见状,柔声似春风化雨:
“孩子,我是你的文清姑母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从颈间取下半块温润玉佩,递到陈书影面前;
“这个,你可还认得?”
陈书影怔怔地望着那半块玉佩,呼吸骤然急促。
她颤抖着接过,又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取出另外的残玉……
如此,这个玉佩圆满了!
她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文清姑姑……”
这一声呼唤,裹挟着十九年的委屈与孤独,尽数倾泻。
她扑进慕夫人怀中,哭得像个迷途终归的孩子。
慕夫人轻抚着她的后背,眼眶通红,声音哽咽: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慕卿璃立在屏风旁,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
帐内烛火轻轻跳动,将相拥的二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暮色深沉,帐内烛火却将母女相认的暖意映照得格外分明。
陈书意伏在慕夫人怀中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直到泪痕干涸,才渐渐止住抽噎。
待情绪稍定,姑侄二人执手相看,开始细细诉说这些年的际遇。
“那日宫城破败,我与兄长随着护卫分头突围。”
慕夫人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
“我年纪最小,在乱军中不慎跌落山崖,醒来后……前尘尽忘。”
她目光悠远,似在回忆那段浑噩岁月:
“后来遇见远彬时,他尚是白衫书生,就住在我养病的宅子隔壁。日日翻墙送来新摘的桃花,悄悄在窗下放一包松子糖……”
慕卿璃静静聆听着,这才知晓母亲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原来那位总是从容不迫的父亲,早在年少时便布下了这般绵长的情网。
“及至他高中状元那日;”
秦文清唇边泛起温柔笑意;
“一顶花轿直接抬到了门前。而照顾我多年的哑嬷嬷,也被他妥善安置回乡颐养天年。”
帐内烛火噼啪一响,慕卿璃忽然心念电转。
父亲这般缜密安排,岂会不知母亲身世?
那个在朝堂上步步为营的权相,怕是早就查明了一切,却将前朝最后的血脉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丞相府的正院。
慕卿璃心念微动,忽然领会了父亲这份深藏的用心。
原来那位在朝堂上算无遗策的权臣,将自己最珍视的软肋,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最显眼、却也最安全的地方;
用他滔天的权势,为她筑起了一座无人敢窥探的金屋。
想通此节,她胸中涌起一阵难言的动容。
父亲这一着棋,看似险峻,实则将每一步都算到了极致。
当年亲手参与终结前朝江山的慕家掌舵人,却将前朝最后的明珠迎作此生挚爱,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与担当?
“原来父亲他……”
慕卿璃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从最初,就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份圆满。”
陈书意听了慕夫人的回忆也是震惊不已;
慕夫人的声音柔和如春风,却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厚重:
“孩子,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脚下的路——要怎么走,却是上天赋予我们最珍贵的权利。”
她轻轻执起书影的手,仿佛要透过冰凉的指尖传递一份温暖的力量:
“你可知,姑母曾亲眼见过大昭最后的年月。
那时的皇城,朱门之内仍是夜夜笙歌,可宫墙之外,却早已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直到东璃太祖皇帝挥师入京,这飘摇的江山,才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黎明。”
“你问问这九州百姓,问问田里的农夫、市集的商贩,甚至是那些归顺东璃的前朝旧臣,东璃可曾因他们的出身而轻贱过他们?
不曾。
四海升平,仓廪渐实,路不拾遗……这才是天下人真正渴望的太平。”
她凝视着书影盈满泪光的双眼,语气恳切而深沉:
“姑母曾是大昭的公主,比你更懂得什么叫‘故国之思’。
可正因我曾站在宫阙之巅眺望这万里山河,我才更加明白,一个王朝的价值,从不在于它的姓氏,而在于它能否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活得像个人。”
“书影,你生来清澈,不曾沾染前朝的淤泥。何必让那些早已随风而逝的恩怨,压垮你尚未真正展开的翅膀?”
“放下,不是背叛,而是选择。
是选择活在千万人真实的幸福里,而非一个虚妄的旧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