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赤金,为“凛冬堡垒”高耸的装甲外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云凌终于从指挥室那间被文件和地图淹没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傍晚清冷的空气,试图将肺腑里积攒的墨水与尘埃气息置换出去。
连续数日埋首于案牍之间,处理着从春耕种子分配、新村落选址到边境哨所轮换计划等千头万绪的事务,即便是以他的精力,也感到了一丝精神上的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源于身体的劳累,而是一种源于高度专注后的空洞感。他信步朝着堡垒外围,那片专属于“烈阳少年先锋队”的营地走去。那里传来的年轻、充满活力的喧闹声,像是一剂舒缓神经的良药。
他想看看亚历山大将这支部队带得如何,也想亲眼确认一下,那个不久前刚刚加入的、来自霍比列夫村的紫发女孩——辛西娅,是否真正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从失去父亲的巨大悲痛中走了出来。
尚未走近,一阵清晰而充满思辨色彩的讨论声便随风飘来。
“……所以,我认为,云凌哥在《基层组织建设概要》里阐述的‘三三制’原则,其核心不仅仅是战斗小队的编成方法,更是一种高效的组织逻辑。”
这是辛西娅的声音,清亮而自信,完全不同于初见她时那副惊惶无助的模样。
“它在本质上构建了一个‘核心决策-骨干执行-群众响应’的层级。如果我们把这种逻辑应用到村级的民兵训练,甚至是集体劳作的工分核算上,是不是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争执,提高效率呢?”
云凌驻足聆听,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他透过营地的栅栏,看到一群年轻的队员正围坐在一起,辛西娅站在中间,用一根树枝在平整过的沙地上画着简洁的示意图。
她的紫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脸庞因为专注和兴奋而微微发红,眼神明亮得像是最纯净的紫水晶,闪烁着汲取知识并试图运用、创造的智慧光芒。
“云凌哥!”
眼尖的辛西娅第一个发现了他,立刻扬起手臂,脸上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大声打着招呼。
“云凌先生!”
其他队员也纷纷起身,脸上带着混杂着敬意与亲近的神情。
亚历山大正抱着双臂站在圈外,脸上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欣慰笑容,看到云凌,他立刻迎了上来,声音洪亮地报告:
“云凌哥!您总算从文件海里游出来了!我们在进行每日的战术与理论研讨。”
“继续,就当我不存在。”
云凌摆了摆手,目光温和地扫过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最后落在辛西娅身上,赞许地点点头,
“很棒的延伸思考,辛西娅。你能跳出军事范畴,看到组织原则的通用性,这非常好。理论的生命力就在于与实践结合。”
得到肯定,辛西娅的脸颊更红了,她用力点头,眼中满是遇到知音的激动:
“是云凌哥和阿丽娜姐姐教得好!我以前只觉得这些事情很复杂,很混乱,但现在跟着您留下的笔记学习,感觉像是……像是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很多东西都能看清楚了!这些理论,真的很有意思!”
云凌心中微微一动。辛西娅对理论、制度这种相对抽象的概念所表现出来的敏感度、理解力乃至是发自内心的喜爱,远超同龄人,甚至超过了许多成年人。
这无疑是一块亟待雕琢的璞玉,一个潜在的、优秀的政治工作和组织建设人才苗子。她的思维模式,天生就适合在宏观层面进行规划和构建。
他的目光带着满意的心情从辛西娅身上移开,下意识地在营地中寻找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却绝不会被人忽视的沃尔珀女孩,贝拉。
很快,他在营地边缘,靠近武器架和磨刀石的地方看到了她。
贝拉背对着喧闹的讨论圈,坐在一个小木墩上,褐色的短发被夕阳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她正低着头,无比专注地擦拭着那对她用得极为娴熟、视若生命的短刃。她的动作一丝不苟,反复用沾了油的软布打磨着刀刃的每一寸,直到它们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与身后那群热烈讨论、充满了思维碰撞火花的年轻人相比,她就像一道沉默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剪影。
云凌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眼前的贝拉,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几乎判若两人。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不久之前。那时的贝拉,虽然也因为过去的创伤而有些沉默寡言,但那份沉默之下,是掩藏不住的、属于孩子的灵动与好奇。
她会在他讲述奇闻轶事时,悄悄挪到他身边,淡紫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里面闪烁着惊奇的光芒,偶尔还会因为听到有趣的地方,嘴角极快地向上弯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却真实得像冰雪初融时渗出的第一滴春水。
在穿越泰拉大陆的旅途中,无论是在颠簸的“影隼”车里,还是在篝火跳动的临时营地,她虽然话不多,但总会用一种依赖的、充满信任的目光追随着他。
他会教她一些简单的格斗技巧,她会学得很认真,偶尔掌握了一个新动作,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会迸发出小小的、却无比明亮的成就感。她甚至会在吃到特别合胃口的食物时,像只满足的小动物般,极轻地晃一晃她那棕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尖。
那份属于孩童的、对世界残存的天真与探索欲,虽然微弱,却始终存在。
可现在……
云凌静静地走近,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贝拉。
她抬起头,棕色的眼眸看向他。那里面,没有了记忆中的好奇与灵动,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近乎古井无波的平静。这种平静过于深沉,以至于让人感到一丝不适,那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
“云凌哥。”
她站起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恭敬,顺从,却缺少了那份曾经存在的、微弱的亲昵。
“在看什么?”
云凌的目光落在她脚边一本摊开的、用粗糙纸张仔细装订的册子上。
那并非学堂里通用的识字课本或辛西娅正在钻研的理论教材,而是一本手抄的、带有简单图示的《基础步兵战术与小队指挥要点》,书页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亚历山大和一些经验丰富的老队员留下的注解。
贝拉合上册子,动作轻柔却迅速,仿佛不想让他看到里面的内容,轻声回答:
“亚历山大哥允许我借阅的。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云凌在她身边蹲下,没有征询她的同意,便伸手拿起了那本册子。贝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没有阻止。
他随手翻了几页。册子上除了别人的注解,更多是一种娟秀却带着一种隐晦力道的笔迹提出的疑问。这些问题,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战术表象,直指核心:
· “侧翼掩护为何必须与主攻方向保持xx度角?角度偏差的容忍度与敌方兵种、地形的函数关系是什么?”
· “林地、沼泽、废墟等不同地形下,斥候的极限有效侦查半径应如何量化估算?”
· “遭遇战转为伏击战的关键决策节点,是基于敌方兵力判读,还是基于己方瞬时地形优势,或是指挥官的直接直觉?”
云凌的心中再次一震,这次带着更强烈的冲击力。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贝拉。她淡紫色的眼眸依旧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不安,那里面没有了小女孩应有的天真和困惑,反而像是一个经验丰富、正在复盘推演的老练士官,在冷静地等待上级的解答和指点。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贝拉感兴趣的,根本不是简单的战斗技巧或个人武力的提升。
她是在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系统性地、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与军事指挥、战术谋划、战场掌控相关的知识。她的思维,已经自觉地跃升到了“将”的层面,而非“兵”的层面。
一个是对理论、制度敏感,善于宏观构建的政治型人才苗子(辛西娅);一个是对战术、指挥痴迷,精于微观破局的军事型人才苗子(贝拉)。
这意外的发现,像一束强光,瞬间照亮了未来发展的某种可能性,让云凌在深感欣慰与惊奇之余,一股更为复杂的情绪也随之涌起——是担忧。
他放下册子,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缓,更柔,试图穿透她那层坚硬的外壳:
“贝拉,”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者,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说。”
贝拉轻轻地,但却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棕色短发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没有,云凌哥。”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我只是觉得……学习这些,比较有意思。”
她顿了顿,补充道,
“比……听故事有意思。”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云凌一下。他记得,以前的贝拉,最喜欢的就是在战斗和奔波之余,缠着他讲那些光怪陆的故事。那是她难得的、流露出符合年龄的好奇与快乐的时刻。
可现在,她说“比听故事有意思”。
她的回答很平静,但云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片深潭般的平静之下,涌动着某种他暂时无法触及的、汹涌的暗流。
这个曾经会悄悄拉着他衣角、在星空下听着故事不知不觉睡着的小女孩,正在以一种令人心疼、甚至有些不安的速度,迅速地成长,或者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蜕变。
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生死,目睹了太多牺牲吗?从叙拉古的腥风血雨,到莱塔尼亚的诡异高塔,再到乌萨斯雪原上惨烈的攻防战……这些连成年人都需要极大勇气去承受的残酷,是否过早地压垮了她稚嫩的心灵,迫使她不得不筑起坚硬的外壳,并寻找一种能够掌控自身命运、乃至保护他人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在她看来,就是军事上的绝对能力?
云凌看着她低垂着头,露出纤细而脆弱的脖颈,心中那份复杂的情绪更加浓重了。
人才的崭露头角固然值得欣喜,这预示着整合运动未来的将星可能就在这些孩子之中,但他更宁愿看到贝拉能和辛西娅一样,脸上洋溢着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无忧无虑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笑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沉重的军事理论当作唯一的寄托和乐趣。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像过去那样,揉了揉她那头棕色的、看起来柔软,此刻却仿佛带着无形尖刺的短发。
“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或者找亚历山大。”
他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惜,
“不过,贝拉,记住,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有些路,可以走得慢一点。”
贝拉的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但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着她这副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模样,云凌知道,简单的关怀和询问已经无法触及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也许,是时候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机会,一个更私密、更深入的环境,去和贝拉好好地、坦诚地谈一谈了。他需要知道,在这看似成熟与专注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结与波澜。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棵极有潜力的幼苗,在过度的早熟与自我加压下,过早地失去她应有的光彩。